“起风了。”婉儿说着去关窗子。 那是武皇眺望明堂一点点建起又一夜之间毁于一旦的一扇窗子。 “婉儿,陪我出去走走。” “外面的风很大。” “那就去取我的大麾来。” 于是婉儿照办。婉儿知道这样沉重的话题也许是当在相对开阔的地方继续。 女皇颤颤巍巍。 女皇抚摸着城墙。 然而女皇的无声却让婉儿满心悲伤。她不知承继这王权的最终会不会是庐陵王,但她明白无论是谁,都不会拥有女皇对帝国的这一番深情。是的情深情浅,取决于个人的志趣追求,更取决于这份帝业曾经是拿多少心血和牺牲所换。 女皇终于开口:“立庐陵王为储,不是不可,只是这样一来,武氏后代恐怕要不好过了。自我登基以来,曾给他们带来过不少荣耀,一切都是现成,所以他们根本不懂珍惜,一朝而改,再起厮杀的时候恐怕他们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们甚至还在做梦。三思还好,承嗣这会儿那势在必得的样子,怎能不叫人担心?” 这便是女皇。 怎样的高瞻远瞩。 所以,当她看到帝国的落日,心里的怆然不全是为自己的。 “纵使显儿宽仁,也还是会有人不肯放过他们。这是最难办的。” “圣上可择祭祀之日,邀李武两家在通天宫立约,共守基业,永世友好,并携满朝文武前往见证,再由史官将此事记入铁卷,封藏于史馆。他日无论王子王孙还是列位臣工,谁要再生事端,终归无理在先。” “这倒真是一法。”女皇眺望着远方的天际,“如果朕有两个婉儿这样的女儿该多好,一个嫁与李家,另一个嫁与武家,如此一来,李武两家定会永世修好,因为再大的事,婉儿也能化干戈为玉帛。” “圣上有太平公主一女足够,公主同为李武两家血脉,又嫁与定王武攸暨,亲上加亲。婉儿只愿陪在圣上身边,便一世知足。” “婉儿此言甚早。朕三十岁的时候,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日和女皇长谈之后不久,婉儿便在一次和武三思的偶遇中被他出其不意地截住:“立嗣的事情,可已明朗?” “这种事情,武大人不当问婉儿。” “你日日在姑母身侧,我不问你,又该问谁去?” “圣意难测,大人若想确知,怕只有去问圣上自己了。”婉儿平静地说。 “你!” “大人莫气。这件事上,婉儿实在帮不了大人,故而也无需多言。” “听你这么说,怕是我和兄长十有八九已没戏了。” “婉儿只能说圣上还没有最终决定。但其实,婉儿在一些事情上,一直很佩服大人,大人如今和武承嗣大人都是武家炙手可热的人物,但观其外表,武承嗣大人一直对皇位汲汲以求,而大人却似冷静得多,在立嗣一事上,大人只需秉承一贯作风,成则笼人心,败,也不会摔痛,如此岂不甚好? ” 对于皇位,武三思本就没有武承嗣那么热心,他只是将心比心地认为,换了自己在姑母的位置上,也未必会将皇位传于百年后八成不会供自己于太庙的侄儿。因为武氏子孙做了皇帝,只会供奉武家的列祖列宗,而姑母又是嫁出去的人,按理并不属于武家。 所以,听了婉儿一言后,在武承嗣为帝位而摩拳擦掌、日渐丧心病狂的关口,武三思则迅速地调整并冷却了自己,或许正是这样一种由内而外的超然立场和态度,被他的盟友甚至仇人都看在了眼里,作为武承嗣的兄弟,他虽然无法全身而退,但也最大程度地减少抛头露面,武承嗣眼见自己这位玩世不恭的叔伯兄弟不争不抢,心里自然高兴,他忙着为自己造势还唯恐不及,自然也顾不上这个貌似不怎么上道的兄弟了。 主意拿定,武三思索性脱胎换骨了,他先是远离了众矢之的,后又干脆自行请缨南巡,即便回朝,也摆出一副淡然到底的样子,退朝后便和江南籍的朝官聊聊水乡风光,再和说话亦庄亦谐的苏味道侃几个暗黑自己的笑话。 也许武三思就是凭着那几个笑话将好感潜移默化地推送到原本和他势不两立的对手心里的。多年以后,当女皇辞世,朝中政权面临彻底更迭,武三思将很庆幸他听进了婉儿刚刚这不太中听的寥寥数语。 神龙元年,政变的五位首要人物诛灭二张后,户部侍郎薛季昶劝他们并诛武三思,可那五人却不约而同地手软了,或许他们认为诛逆、逼退两件头等大事功成足以,或许他们在新帝登基时不想大开杀戒,总之他们因那一念之差导致了日后的杀身之祸,而这些,又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