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698年)三月,突厥大可汗默啜为宁息唐与突厥边境战事而提出欲招纳大唐亲王为女婿。 这个默啜一直是女皇的一块心病,自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助唐平契丹,受封为立功报国可汗后,默啜自唐取得河曲六州突厥降户及谷物种子、农具、生铁等,势力日盛,自此东征西讨,屡扰唐境,俘掠人口畜产、祸及四处。今欲以其女嫁与皇朝宗室,女皇思索再三,遂决定以武承嗣之子淮阳王武延秀到突厥成亲,当日朝堂之上并无二声,唯有凤阁舍人张柬之极力反对。张柬之说:“自古以来,只有公主下嫁,没听说过有哪个亲王娶蛮夷之地的女子做妃子的,故请圣上三思。” 武皇听了心有不悦:“张大人的意思是公主卑微而亲王尊贵?”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朕也没有什么好三思的了。” 武皇急于安抚默啜,三日后,武延秀奉旨启程远赴突厥纳默啜之女为妃,女皇命右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摄春官尚书,右武卫郎将杨齐庄摄司宾卿,欲以金帛、布匹等贵重礼品相赠。 同年六月初九,张柬之被贬出皇城,远任合州(治今四川省合川县)刺史。 武延秀那豪华而声势浩荡的队伍出行翌日,便在途中碰到了李显北上回朝的车马。 李显与韦氏在马车里战战兢兢地坐了一路,唯有他们的女儿裹儿整个行程中都兴高采烈,而且还时不时地将头探出马车向外眺望。 裹儿十四岁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房州那小小的庭院,从来不知道房州以外的天地是什么样子,对于裹儿来说,路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所以李裹儿注定要遇到武延秀。这是两个年轻人平生中天南海北的第一面。 关外风大,裹儿的簪子掉出车外了。那是她十二岁生日时父亲亲手为她打磨的。裹儿生在帝王之家,却长到十二岁都没见过金银珠翠,她最喜欢的就是父亲给她的这支木簪子。 于是她跳下车去找。 车队在原地等她。 她一路低头寻找。迎着那阵阵沙尘。 终于她一无所获,非但如此,还迷了眼睛。 就这样她蹲在地上,迎风淌着泪。那姿势可怜极了。 直到她再度睁开眼睛,才看到迎面风尘仆仆地来了一队车马。骑马领头的是一个俊朗青年。 “姑娘找的可是这个?” 裹儿高兴地跑上去,她看到那俊朗的男子手里握着她的簪子。 “丢了一个木簪子,至于哭成这样吗?”男子冲她笑着说。 她很不好意思,她想说是风。是风迷了眼睛。可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嗯……!”男子使劲地嗅了嗅鼻子,“你们那边那两辆马车上拉的是什么酒这么香?” “你的狗鼻子可真灵!等着!” 裹儿说着便跑开了,再回来的时候,一手提了一坛酒:“这是我们自己酿的,你尝尝!” 男子也不见外,撕开一坛,便豪饮几口:“好酒!这酒如何酿法,你倒是也教教我。” “酿酒费时费力,三言两语怎能说清?更何况这边的水不比我们山涧里的清冽,怕是循着同一法子,也酿不出好酒!” “水不是问题,你就说法子吧。” 裹儿拗不过男子,只好说:“酿这酒啊,制酒曲是关键,每年野蓼子花开的时候,我都得去采好些,要挑嫩的,回来以后,我娘会连夜逐一摘去根茎,把花和嫩叶留下。然后将大米从子时初浸泡到寅时三刻,捞起晾干水分,随蓼子花叶及甘草一起碾碎,再把老曲母均匀地撒在上边,捏成小球,放入罐里,盖上桑叶,桑叶之上再盖被褥,一日后散开晾干即成。然后,就可以开始酿酒了,糯米泡涨蒸熟,将制好的酒曲均匀地撒在上边,酒曲鸽子蛋大,十斤米用三颗……” “裹儿!你在那里做什么呢?”韦氏在车里喊她。 “来啦!”裹儿答应着,“不讲了不讲了,我娘亲催我了,我得走了!”说着便往回跑去。 “你叫裹儿?” “你呢?”裹儿边跑边回头。 “武延秀!” “无什么?” “武延秀!” 洛阳城中下着如烟的细雨。 庐陵王李显在车辇中如坐针毡。他不知道那缓缓打开的宫门后面等待他的是怎样一种命运。他怕见母亲,跟母亲同样惧怕见到的是婉儿。他原本早已做好客死他乡、此生不再见这两个女人的准备,他实在想不通时隔这么多年,母亲突然毫无征候地将其一家召回到底是福还是祸。 尽管奉旨来接他一家的工部侍郎徐彦伯反复告诉他说,圣上此番来迎庐陵王,确是做储君打算的。 什么?储君?这不可能。历朝历代还没有听说过哪个皇帝从皇位上被拉下来、十四年后可以摇身一变再从头开始做储君的。显觉得自己听起来都像个笑话。 “你说,母后,母后她不会杀我们吧。”他悄声问身旁的韦氏。 “她已经不只是母后了,我们当称她为圣上。”韦氏同样悄声地回答他。 “对,对对,你若不说,我便张嘴又要闯祸了。一路上我都在想贤。他们说,贤是在见了圣上派去的那丘神勣后才死的,这么说贤很可能不是战死的,也不是被部将杀死的,压根儿就是圣上要他死。是圣上将贤贬到巴州,这还不算,还,还一定要他性命,圣上既然能杀了贤,便也会……” “可是贤谋反了而你没有,你不过是犯了错,这错也是因我和我父亲而起。李旦,你弟弟李旦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所以,只要咱们臣服于圣上,乖乖地听她的话,还是有活路的。显你看,咱们的裹儿多高兴啊!就是为了裹儿你也要振作起来,裹儿不比咱们其他的孩儿们,见过皇城的繁华,见过那宫里的一切,裹儿十四年了就待在房州那么个小破地方。为了裹了,好好的……” 与显不同,韦氏在来时的路上便打好了算盘,她不像女儿那般兴奋,也不似丈夫那样悲观,她只是默默地在心里把先前的近臣梳理了一遍,把此番归来可能会真心帮助丈夫的人在脑海中同样过了一遍。然后,她便听到裹儿喊:“母亲!快看啊!有一队人在迎接咱们!” 李显和韦氏几乎同时望向车窗外,韦氏用手紧紧地拔住车窗。 “是婉儿。”李显放下车帐时手几乎在抖,“不,不不,怎么会是她亲自来迎我,我……” “听着显,”韦氏复又抓起显的手,“徐彦伯说你是回来做储君的,如此,你还怕她干什么?” 韦氏刚刚想到了许多人,却独独没有想到婉儿。其实她远远地看到婉儿时内心也有不小的震撼。这个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何以顶着世仇顶着疤痕在女主跟前苦熬这么多年,又何以平静地将他们送走再谦卑地将他们迎回,面色上看不出一丝涟漪? 李显紧闭着眼睛。车轮的滚动震颤着他的身体,将他一点一点地带近皇城,带到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女人跟前。 这个当年被他谩骂着却仍然默默送走他的女人。 是的,当年为他送行的除了旦和太平,便唯有婉儿了。 婉儿没有变。甚至还穿着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的宫服。 只是,婉儿额上的刻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梅花。 “奴婢恭迎庐陵王及王妃!” 裹儿在车里小心翼翼地问:“她们,跪的是咱们吗?”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给自己下跪。 “闭上你的嘴!待会儿,我不叫你开口,你不许说话。”韦氏低声却严厉地呵斥女儿。 然后裹儿便看着自己的母亲从车上到车下换了一张脸。 “是婉儿妹妹吧!快起来快起来!呦!妹妹比我们离开时更好看了!你看,我们都老了……到底是这皇城的水土养人……” 韦氏下车便拉着婉儿的手滔滔不绝,仿佛她才是今天的主角儿。 裹儿在一旁好奇地听着平日里和父亲一样沉默的母亲这突然间的爆发,心里纳闷既然母亲称这位漂亮的姑姑为“妹妹”,那又为何不让自己上表一言呢? 然而这一切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显和婉儿在这个时候互看了一眼。 显已在与旦十几年的书信来往中逐渐改变了对婉儿的认识,他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是误会她了,如果她真是自己曾经想象的那样,又何以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对自己一家施以援手呢? 所以显不知所措。 那短暂的相视对李显和婉儿都很重要。那是通往他们彼此内心的一束光。 李显那怯怯的,愧疚的,同时还略带迟疑的目光,就这样被婉儿照单全收。 婉儿其实已经基本上不认识他了,那个曾经血气方刚的男人而今已满面风霜。显这十几年来的变化,虽是日日在身侧的韦氏不易察觉的,但外人看来足以震惊,婉儿甚至觉得,如若李显没有任何铺垫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是绝对认不出他的。于是她回李显的目光里,除了包容他所有的抱歉,还多了一丝同情与悲悯。 显的一家被婉儿安顿在事前置理好的一所别院里。韦氏的嘴一直没有停下,直到显小心翼翼地说:“圣上,她什么时候召见我们?” “圣上她没有说,也许明天,也许,没有这么快。” 毕竟是秘密召回。 “也就是说,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我们是死是活了?” “庐陵王放心,这里很安全。对了!王爷和王妃自酿的酒带来了吗?” “带了带了,带来两车呢!”韦氏赶紧说。 “那奴婢可否先带一坛去让圣上尝尝?” “当然!当然!想拿几坛尽管拿!” “仙丛,随王妃去取酒。” 婉儿刚走,裹儿便兴奋地拉着韦氏:“娘亲,娘亲!那个婉儿姑姑……” “你怎么知道她叫婉儿?”韦氏怔怔地看着女儿。 “嗨,母亲都叫了一晌午婉儿了,裹儿又不是傻子,怎会不记得!娘亲!我刚才想说,跟你去后院马车上取酒的那个仙丛,我认识!” “你认识?不可能!你打小就没离开过房州!” “女儿正是在房州认识她的呀。” “她是宫女,你怎么可能在房州认识?” “不会错的!我十岁那年,住西街的陈婆婆就是领着她来咱家尝酒的!那日母亲去东市买米去了,父亲在的,父亲还记得吗?” 李显摇头:“多少年的事了,裹儿怕是记错了。” “不可能,那个人也叫仙丛,我听陈婆婆这么叫她的!后来那仙丛就不来了,只是陈婆婆从咱家买酒!” 李显道:“说来也是,那陈婆也是穷人,怎么买起酒来都是一车一车的呢?” “她是咱们老主顾了,有一次我问过她,她说咱们是遇到贵人了,贵人喝好了咱家酿的酒,要一车一车地运往千里之外呢!” “这便是了!那仙丛是婉儿的侍女,原来这么多年,就是婉儿一直在买我们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