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且说那落红无情的词句,是我去那里时无心说出的,让他听见了,所以他有此一问。若说这两个字眼龌龊,那岂不是说我就是龌龊之人?既是如此,姑娘何必还在这里服侍我这个龌龊的人!”
紫鹃见她说得重,急得道:“并不是为这句,方才史姑娘已经告诉我缘由了。是因他起先说话轻薄,所以才……”
黛玉不等她话说完,又冷冷说道:“你说他见了你就叫‘姑娘’,且不说这两个字指的或许是我,就算是指的你,你们府里人常常赶着丫头混叫‘姑娘’的,怎么到你这里就见怪了?”
紫鹃听了,一时语塞。
自己细细思量一番,果然不是那芸哥儿有什么轻薄处,竟是自己多心了。
又想了想,才明白是自己关心则乱,因着急替林姑娘落实一个好姻缘,所以急切了。
便在黛玉榻前矮下身来,双手握住黛玉的手,笑道:“姑娘是我错了,原是想着去问芸二爷对姑娘的心思,因急切了些,才有此多心。”
说的黛玉更急了,忙起身拧紫鹃嘴巴,恨道:“我把你个没好话的小蹄子,什么叫芸二爷对我的心思,他对我有什么心思!”
紫鹃忙躲开,笑着朝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我又错了,我原也不管什么宝哥儿、云哥儿的,是我多想了,姑娘再饶我这一次罢!”
黛玉听了,便想起上回在沁芳闸桥遇见贾芸,被紫鹃误会的事。
见紫鹃新旧两事相提并论,便又气得下了榻来,赶着紫鹃满屋子跑,一定要拧到她的嘴。
紫鹃一面跑,一面笑道:“姑娘且先放过我,好让我去找芸二爷赔罪,若迟了怕误会愈来愈深了,到时岂不是弄假成真?”
黛玉这才歇下来,指着紫鹃笑骂道:“你这小蹄子诚心要气我,知道要去赔罪,还一味在这里跟我玩什么,还不快去!”
紫鹃便笑着转身要去,黛玉却又叫住了她,道:“你等会儿,我写个文字你带去与他,你赔罪方能有效!”
说时便往书桌寻纸笔,因时常写作,墨是磨好的,纸也是现成的,便即蘸墨写下几行字,才交予紫鹃拿去了。
黛玉顿感疲累,重又躺倒在榻上。
因想到紫鹃往日最是稳重,怎么近来屡屡口没遮拦起来?
又想起紫鹃说是要问贾芸对自己的心思,才明白她因关心自己的去留,日渐失去耐性。
想到这里,心里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各种滋味轮番占据心头。
后又想到贾芸那句“任他落花流水,我自笑看东风”,这才把那些滋味抛却,只一味笑着,渐渐入睡了。
紫鹃要再去凹晶溪馆,却见湘云与翠缕二人从东面石子路上出来,到得身前时,果见湘云项上又戴回了金麒麟。
因问道:“这麒麟是丢在哪儿的?”
湘云笑道:“幸亏是那芸哥儿捡着了,不然被别人捡了藏着,还不知如何去找。”
紫鹃便忙问湘云,那芸二爷现在何处。
湘云见她又要见贾芸,便笑道:“你不是嫌他轻薄吗,怎么又要去见他?”
紫鹃便说林姑娘解释了,方知是自己误会,这会儿是去找他赔罪。
湘云笑道:“方才芸哥儿也与我说,不知紫鹃姐姐怎么恼了自己,烦我问问你呢。你既要去找他赔罪,也省了我来回调解,你现就去那边石趣堂,晚了怕他又去别处!”
紫鹃便忙去那石趣堂。
这里湘云觉得有趣,自以为又是一个新闻,要说与宝姐姐听,便与翠缕一径去蘅芜苑寻宝钗说笑。
贾芸正在石趣堂与十二个小戏子,并这里的婆子和教习们说一些规矩。
才刚湘云找来要回了金麒麟,又告诉了紫鹃的事,说林姐姐因此躺在床上鼓着腮帮子生气呢,教贾芸日后小心。
这里贾芸虽然与戏子们说话,心思却时不时飞到黛玉那边,总想着要找个机会把这个误会解开。
那林黛玉是何许人,阖府除了贾宝玉,就她是老太太最疼的宝贝儿了,若真闹了个僵局,只怕于自己十分不利。
正愁着,忽见紫鹃来了。
初时以为她又要来数落自己,又见她满面笑容,不像是来找自己不是的,因此有些莫名其妙。
直至紫鹃递上黛玉手书的字,并说自己方才错解了二爷的意思,望二爷赎罪等语。
贾芸便拆开那字纸看,只见上面写道:“小婢无知,并非我意,也非她心坏,望君海涵。君所问是谁无情之语,我以为人与花皆无情,因二者皆无心。无心方能自然,若有了心在里面,未免做作,不如人花两散。”
看完这些字,贾芸便知黛玉是借紫鹃赔罪为由,与自己说明前番交流是自然而然,并不是有心为之,更谈不上有情无情。
这是黛玉的自我释怀,掩盖内心萌动的心思而已。
贾芸岂不明白,又觉出这些文字是默许自己能与她常相交流,只要心境自然便可。
因笑着将这张纸折起,藏入怀中。
那紫鹃是看着黛玉写这些字的,却未能看透字里行间背后的意思。
她见贾芸笑纳这份“赔罪书”了,便知他原谅了自己。
于是笑道:“二爷若不再恼我,我还有些话儿要与你讲。”
贾芸便请她说来,紫鹃却笑道:“今日且不说,闹得乏了,我还要回去服侍林姑娘休息,怕回去迟了姑娘又提心吊胆。”
说时一笑,转身离去了。
刚走几步,忽见来了个时常传话的婆子,看见了紫鹃,拉住她笑道:“你说离奇不离奇,甄家那位小姐在外面把个官少爷打了半死,说是行侠仗义,现在太太那里自吹自擂呢!”
紫鹃听了,猜她说的是那甄可薰,便问详细缘由。
那婆子却摆了摆手,道:“这会儿没工夫说太多话,太太教我来传芸二爷过去呢!你想知道,等宝姑娘她们回来园中,自去问她们。”
说着舍了紫鹃,朝前面来寻贾芸。紫鹃牵挂着林黛玉,便匆忙回潇湘馆去了。
贾芸已听见了那婆子说的话,也知是那甄可薰,心道当时远远见着她时,似也是有拳脚的。
后来她与甄太太辞别王夫人时,自己正去了那里,被她遣丫头叫住,说要与自己请教拳脚的话。
如今想来,那甄可薰是有真功夫,竟能当街教训一个男子。
想着时,婆子已来到身前,说太太有话找他问。
贾芸一面随她走去,一面问道:“不知太太有否说要问什么话,是与那甄家小姐相关,还是别的?”
婆子走得风驰电掣,甚是精神,怪不得常找她传话。
只听婆子说道:“听道是为着小红那丫头,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二爷你,太太要赶她离了宝玉。”
贾芸愣了愣,心道那小红何时得罪于我,应是为了前番揭露马道婆陷害的事,找自己与她再问些话罢。
想着时,也加快脚步,与婆子一起出了大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