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相遇产生的影响远远不够。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初始化笠泽的记忆，让他不断地与杨小婵相遇，在这样的轮回里，累积他对现实的渴望，增加他苏醒的几率。　　终于在这一次，他有了想要跟杨小婵一起回到现实世界的念头。　　伴随而来的，那些被初始化的记忆也都回来了。　　　　“可我只遇到过你一次。”　　杨小婵说着，声音恍惚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她是什么，是“杨小婵”这个人？还是她意识的千千万万份复制品中的一份？　　　　他说了那么多遍的喜欢，是对着她，还是之前的杨小婵？　　　　杨小婵觉得自己很可怜。　　好像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是什么都无法定义。　　　　“我的记忆告诉我，曾经见到过很多次杨小婵。”　　笠泽的声音却很笃定。像是已经思考过无数次，说出话来时的语气也是毫不犹豫的。　　“但我只遇到过你一次。”　　　　那些记忆里，之前的杨小婵们虽然有影响笠泽的求生欲，但下场都挺惨。因为之前的他并不喜欢被影响。　　只有这一次。他想要跟她在一起。　　　　她好像很嫌弃那样的自己。所以笠泽很聪明的没有说出来。免得影响自己乖巧的形象。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杨小婵’还是别的什么人。”他说。　　“就因为你是你。”　　杨小婵不知道第几次听见他的告白。只觉得是最走心的一次。　　　　“你不孤独啊。”笠泽笑着说。“你还有我。”　　这样的场合下他居然还笑的出来。杨小婵鼻子一酸，看他向自己张开双手。　　“好啦。来抱抱吧。”　　她忍了忍，没忍住。踉跄着撞进他怀里。　　　　笠泽拍拍她的脑袋，学着她以前的动作，手指穿插在她发间揉来揉去。微微眯着眼睛，好像被顺毛的人是他一样。　　“你看。我说你会难过的吧。”　　　　“我不难过。”　　杨小婵吸吸鼻子，嘴硬到底。“呵。不就是颠覆世界观吗……多大点事儿。”　　　　“你说，这里，这个世界，是你创造出来的？”　　“嗯。”　　笠泽点点头，还有点小骄傲。　　“厉害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回去太不公平了。”他说，“这里屏蔽了机构的控制，但是可能隐瞒不了太久。”　　“你以前告诉过我。无论多难过都要回家的。”　　笠泽轻轻握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目光。　　“现在告诉我，你还想要回去吗？”　　　　回去？回到哪里去？　　她一直以为的，这一场荒诞旅行的终点，那个名为“家”的终点，原来早就已经丧失了她渴望的温度。　　而现在，她唯一感到温暖的，可以依靠的地方——　　目光与笠泽交汇的瞬间，他朝她眨了眨眼。　　　　杨小婵也笑了起来。　　——居然是他的怀抱啊。　　　　“不想回去了。”杨小婵轻声说。　　“我想跟你在一起。”　　　　笠泽的眼睛亮起来。抱她更紧。埋头在她肩窝里蹭了蹭，开心地笑了。　　“好啊。”　　身边的幻境一点点剥落，露出原本的模样。两人在小小的卧室里拥抱了一会儿，杨小婵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直以来，“回家”像一个任务一样压在她身上。她一直以为完成任务脱离这里才是真的自由。　　可现在放弃了任务，好像反而真的摸到了自由的门槛。　　　　“我们要一直留在这个世界吗。”杨小婵问。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很圆满。可知道真相后的她再看这里，处处都充满讽刺。　　　　“你不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再造一个。或者我们去其他的世界，安静一点就不会被找到。　　”笠泽说。　　“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啊。”　　　　“那你呢？”　　杨小婵突然说。“你不会觉得遗憾吗？”　　笠泽是可以醒来的。他本来可以去感受真实的人生，尝一尝他疯狂好奇的苦辣酸甜。　　“我不会。”笠泽说，“我更喜欢陪着你。”　　他明知道这世界都是虚幻的，可是为着陪她，可以甘愿在梦里活一辈子。　　　　“小婵！今天这么早下班了吗？”　　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小婵看到她提着蛋糕喜气洋洋的进门，心情有些复杂。　　没等她复杂完，杨母已经变了脸色。　　“警报。”　　“志愿者脱控，请求初始化。”　　“初始化失败。授权抹杀。”　　“请求授权——”　　桌椅，房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变成红色。杨母手里的蛋糕也不见了，随即出现的是一把枪。　　她举起枪，对准了杨小婵。却没有立刻射击，似乎是在蓄能。　　杀气凛凛，却像断电的机器人一样一动不动，看起来有点滑稽。　　　　状况突发，杨小婵下意识地握紧了笠泽的手。她紧张到身体僵硬，却还保留着生存的本能，拉着他要离开这里。　　笠泽却没有动。他叹了口气，还很嫌弃似的弹了下她的脑门儿。　　“笨。跑不掉的呀。”　　　　机构已经查到了笠泽抗拒醒来的源头，准备用抹杀杨小婵的方式解决问题。不管跑到哪里都没用。　　可是他们却忘了，没有她，他根本不愿意醒过来。　　因为他渴望的根本不是什么现实世界。是有她的世界。　　　　如果她消失了，笠泽知道，自己的记忆又将被‘初始化’。他又会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山镇上，做那个寂寞的少年江小河。不知道下一个遇到的是谁，或许是又一个“杨小婵”，但绝不是她。　　　　“我不想再忘记你了。”笠泽往后退了半步，站到她身后。以一个拥抱的姿势，把手掌挡在她眼前。　　“我想......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授权成功。”　　不远处，机器人杨母终于结束了静止，面无表情道。“进行‘志愿者’抹杀。”　　“砰！”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被挡住的眼睛紧紧闭着，还是阻止不了泪水溢出来。笠泽手心里湿糊糊的。　　“别哭。”　　她在无数气流的嘈杂破碎声中，听见笠泽贴在她耳边，轻轻地问。　　“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一个坏人？”　　　　杨小婵眼前一片血红。心里的痛楚和绝望已经满到快要爆炸，嘴角却在扬起。　　“好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带着笑。　　　　“我愿意。”　　　　**　　　　三水镇上新搬来了一对母子。　　说是母子，可看那女人也没多大岁数。她出门采买总穿一身黑衣，明明容貌秀丽，却整日里没个笑影儿。只在对着孩子的时候才显出十分柔软的神色来。　　　　那小男孩也是眉眼精致，招人疼爱的。每每跟着她出来买菜，不吵不闹。路边卖的小玩意儿，别的孩子都喜欢磨着大人买，可他看都不看一眼。　　——却绝不是不想要。因为只要女人给他买，他就拿着，还每回都开心地笑眯了眼。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邻里坊间看在眼里，都暗自议论，说她八成是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才会独自一人住到这小山村里，拉扯孩子长大云云。身世必然十分可怜。　　都是邻里乡亲的，能帮衬就帮衬一点。于是每遇到女人来采买的时候，大伙儿不管卖菜的卖肉的还是卖衣裳首饰的，能便宜给就便宜给。买只鸡都得再往孩子手里塞俩鸡蛋。　　　　杨小婵起初很无奈，后来发现实在推脱不下，索性就接着了。　　“小河，谢谢大娘。”　　小男孩一手一只地抓着鸡蛋，乖巧学话道，“谢谢大娘。”　　“哎，乖孩子。”大娘被这奶声奶气的一声谢甜进了心坎里。“下次还来！”　　　　这一日的采买结束，杨小婵拉着小男孩的手回了家，开始做饭。　　“姐姐。”出乎意料的，两人并非外人眼里的母子关系。　　“我们今晚去哪？”　　　　杨小婵听到他的问话，摘菜的手一顿。　　她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拿干净的布擦了擦手，走过去把小男孩抱在怀里。　　“不舒服吗？”　　　　“嗯。”　　江小河很喜欢她怀抱里的味道。被她抱的很惬意，胸口难受的感觉似乎也暂时消减下去。　　“胸口疼。”　　每隔一段时间，晚上不出去他就会难受。　　“再忍一忍。”杨小婵用手在他胸口轻轻揉着，声音很温柔，“待会儿就不难过了。”　　　　饭后，杨小婵牵着江小河的手，来到数百里外的一处大宅门前。　　江小河早就习惯了这种闪现的饭后运动，好奇地探头看来看去。杨小婵带他穿过雕梁画栋的走廊，路过一处处灯火通明的宴会厅。尽情享乐的宾客们似乎都看不见两人，侍奉宴席的婢女端着果盘酒水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江小河对这不符合常理的一切熟视无睹，只贴在杨小婵身边紧跟着她，满是依赖。　　　　杨小婵的脚步在一处安静的厢房停下。　　她推开门进入房间。这里是宅子里一个宠妾的住所，此时屋内没人，烛火昏暗。月光透过窗子投射进来，影影绰绰地映在墙上。气氛有些诡秘。　　“小婵姐姐……”　　“别怕。”　　　　杨小婵在屋子里踱了两步，突然伸手，拨了一下烛台下镶嵌的宝石。　　正对面，挂着书画的墙壁开始震动，缓缓移开。露出一道暗门来。　　江小河瞪大了眼睛。　　　　谁能想到当朝第一贪官会将密室设在一个妾室的房间里？杨小婵冷笑，拉着江小河走了进去。　　　　“大人，此次筹款之事非同小可。上面盯得很紧，我们切不可因眼前的利益而惊动了旁人的眼线啊！”　　“你懂什么。富贵险中求。按你这般性子，再给一百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你也抓不住！”　　“这……”　　“你便直说，可要与我合作？”　　“我……”　　“要，还是不要？”　　　　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有人破釜沉舟般咬牙道，“好！那我就跟了大人！”　　“哈哈哈哈，好！有胆识！”　　　　杨小婵静静地站在墙边。听到这里，她拉着江小河从阴影里走了出去。　　“……你是何人？”密室内，一胖一瘦两个男人望着突然出现的女人，不可思议地慌乱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李庆，陈清涟。对吗？”　　杨小婵的声音淡淡的，平仄起伏毫无波澜。　　望见两个瞬间变色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小河，”她说，“闭上眼晴。”　　“哎。”　　江小河熟练的拉起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眼睛上。　　　　“你是谁派来的？”对面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说的话即将变成遗言。　　“你有何目——”　　声音戛然而止。江小河感受到湿润的气流从身旁汹涌而过，舔了舔嘴唇。　　　　片刻后，一切归于平静。　　杨小婵短暂地笑了一声，有些嘲讽。　　有何目的？　　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