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窈忽然把匣子翻个底朝天,一把塞进郎中怀里:“算了算了,都给你!你好好给我治!要是它瘸了死了,照我当初发的誓,我得赔命!” 她刚给出去,又觉得肉疼,手一缩,抓回来一半:“用不着这么多吧,给你一半,二两银子治头熊,咋样也能治回来吧!” 郎中眼看到手里的钱去了一半,朝天翻个白眼,顺手一揣,拿着绷带给杨岑上药。 就为了一只花熊,一屋子的人一直忙到夜间,等郎中走了好大一会儿,阿窈还在跟红豆絮叨她舍出去的二两银子:“这得多少个大钱!就为了这头熊!他娘救我一命,今个就给给他破财,晦气!” 红豆不耐烦听她唠叨,一下一下打哈欠,阿窈看了撇撇嘴:“你可真娇贵,困了你就去睡吧,用不着你伺候了。” 杨岑四脚朝天,躺在新棉布铺的小窝里,脸也疼,腿也疼,动弹不得,想想阿窈送那个大夫出门时的模样,暗自庆幸,要不是当初这只熊的娘积恩泽,就阿窈那个掉进了钱罐子里头的,哪舍得给他请大夫。 又暗暗后悔,不该吃那一块红烧肉,结果拉肚子脚软,一跤从树上跌下来,摔成这样,白受罪。 他撑着四个腿,睡也睡不好,刚眯上眼又醒了过来,看见屋子里灯还亮着,一抬头,就见阿窈侧身坐在他窝边,烛光昏黄,映着她眉眼有几分寂寥,再往地上一看,他立刻懵圈了。 只见阿窈拿着一截竹枝子,蘸上水在地上描出几个字,杨岑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大约能辨得出来,一个是林,一个是杜,一笔一画间初成风骨。他从会吃会动,听得都是别人说阿窈像个木头疙瘩,字写得像爪子挠出来的,如今这么一瞧,分明不是。 既然不是,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阿窈看着这几个字慢慢变干,消失,不停琢磨几个人的关系。 杜宛今天来,跟她提了好几次爹娘,回家,出去这样的话,若是说没有猫腻,她自己都不信。月初林妈妈特地找她,让她停了别的课,一心学下厨,那是她就知道,林妈妈定然是察觉了什么,才特地来试探她,若是她连这个都做不好,现在早就被拖出去逼问了。 阿窈气闷地扔掉竹枝子:她早知道这样装傻瞒不了多久,却没想到林妈妈精得像只狐狸,这么快就起了疑心。 然而除了这样,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妈妈置办的这个宅子,养的都是瘦马,专门仿得扬州养瘦马的法子,买来上好的女孩儿,趁年纪小教出来。凡事姿色俱佳的,教打双陆,弹琵琶,诗文笔墨,养成大家一样的姑娘,却比她们通人事,这是一等的,卖得最贵。 只是蜀地不比江南,富商终究有限,又有对半卖给了勾栏人家,稍微打扮打扮就能打出去名声,再好不过的买卖。至于二等三等,或者是教怎么理财,怎么治家,当个女管事,或是教怎么下厨,怎么做菜,卖出去做厨子,根据个人的材质,总有能去的地方。 就照她这样的脸面,在妈妈看来是一等的好苗子,怕是学不到几个月,一转手就能卖个好价钱,阿窈只能装傻充愣,给自己拖时间,拖到林妈妈放松了警惕,想办法,逃出去! 然而如果只是林妈妈,也就没什么大碍,偏偏又跳出来一个杜宛,今天晚上,她怕是也看出了什么端倪,这个人,才更危险。 她思来想去,抱住头哀叫一声,正对着杨岑乌溜溜的眼睛,她屈指敲敲杨岑的脑门,小声埋怨:你呀你,笨死了!爬个树都能掉下来!我现在都自顾不暇了,还得顾着你!” 经了上次的事,阿窈也不再放心把杨岑放出去养,连着窝一起挪到她屋里,无论是换药包扎都是自己动手,只不过甚是不耐烦,逢人就要抱怨:“是撞上哪辈子的晦气,还得伺候一个畜生。” 要是换作过去,杨岑早就怼回去了,只是但凡有他和阿窈单独在屋里的时候,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连帮他挪个身都轻手轻脚,虽然一张嘴还是气得人跳脚,却不像对着外人的时候,满满地嫌弃。 这个姑娘身上有秘密,杨岑好奇心大涨,反而顾不上跟她互怼。 红豆让阿窈天天唠叨得耳朵上起一层后茧子,还不能不耐烦,好在杜宛又来串门,刚好来了个人过来解了她的局,连忙道个万福:“杜姑娘慢坐,我去倒杯茶来。” 杜宛一笑:“真是好丫头,我天天过来,她礼数从不少一分。” 阿窈用舌头把瓜子挑出来,呸一声把壳儿吐在地上:“是你的好丫头吧,我平常叫她,都当没听见呢。” 杜宛脸皮厚,权当没听见:“妹妹别过谦了,也只有你能□□出这样的好丫头。别人都说妹妹是个没成算的,要我说,都该打嘴,只看上次滚儿出了事,旁人都慌得不行,妹妹却举棋若定,颇有大将风范呢!” “举什么旗?不过你要说我像大将军,那你眼不好使,我这是当家太太!”阿窈兴奋得一拍巴掌:“我们村头有个姓黄的少奶奶,遇着这样的事,就这样!” 杜宛看她摇头晃脑的粗俗样子,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一时间将信将疑。 “我这次来是给妹妹提个醒,明天可就是妈妈的寿辰了,各姐妹都是要送寿礼的,妹妹初来乍到,不知道咱们这儿的规矩,可别忘了!” “明天?我的亲娘咧!”阿窈跳起来埋怨杜宛:“明天的事你今天才说,不是脱裤子放屁,多事儿吗?” 杜宛再大的气度,也实在忍不了她左一句放屁,右一句脱裤子,只能僵笑着:“妹妹好生准备,我明天再来找妹妹一同去。”一边逃也似的走了。 “姑娘也需得注意些体面,这样的话以后再也别说了,让妈妈听见,不独我们,连姑娘也是要挨打的。”红豆实在忍不了,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一回头,就见残茶泼了一桌子,阿窈早就像个猴子似的出去了。 “啪地”一声,红豆用力把抹布往地上一摔,心中郁气直往上去,冲得她想骂人。 到了晚上,就见林妈妈遣了丫鬟过来嘱咐阿窈:“明天姑娘打扮打扮,妈妈生日,做东请各位姑娘松快松快,有戏有酒,过个好节。” 第二天一早,杜宛上前来叩门,约上阿窈一起走了的时候,却扑了个空,只能青着脸带着丫鬟走了。 林妈妈住在正院,院子最大,里头有山有水,前面还给搭个小桥,过了桥就是一片开阔地方,早有戏班子搭好了台,忙匆匆地准备抹脸和戴行头,下面铺开了好几大桌子的筵席。 杜宛特地穿了崭新的衣裳,腕子上面是林妈妈新给的翡翠镯子,映着日头,绿得汪成了水,她故意选了个窄袖的玉纱褙子,轻轻撸上去,镯子露在外面,一碰就叮当响,声音脆生,引得别人都瞧过来。 满目望过去,有戴各色时新首饰的,有穿苏式绸子的,最让人惊讶的是有个姑娘腰上束着的裙子,足足拖了十几幅,行走之间一明一暗,光华四射,她正跟着旁边的人讲:“这是今年江南那边传来的新料子,叫什么朝云纱,十几匹才制成了一条裙子,妈妈只给了我和素素姐姐……唉——你别摸啊,这料子最容易脏了。” 杜宛定睛一看,原来是放了她鸽子的阿窈,此时正挤在那个姑娘旁边,一脸垂涎,直勾勾盯着裙子,恨不得直接扒了套在自己身上。 偏她生得有灵气,即便是这样,看着仍然透出小女孩的娇憨,让人讨厌不起来。 林妈妈的大寿,其实也是各位姑娘一展身手的时候,有弹琵琶的,有限时作诗的,有跳舞的,其中最惊艳的当属那个穿了朝云纱的姑娘,换了唐时的妆容,跳了一曲,整个人连着裙子旋转成了一朵常开不败的云霞,妈妈直接又给了一匹新缎子。 下面却有人不服气:“显摆什么?要不是江素素病了,还不知道有什么好戏看呢!” 林妈妈一直坐在最上首,面容和煦,遥遥看着离台子最近的阿窈,她正睁着稚气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别人的衣裳首饰。 林妈妈收回目光,勺子拨弄着阿窈送过来的冰碗,里面乳白的酸奶搁上各色瓜果,吃上一口暑热尽消。 她想起来红豆回的话,略略放了心——装傻不怕,眼皮子浅就好。 园子里面各个姑娘平时都忙着上课,练本事,好不容易有一天空闲的功夫,开始都还束手束脚,等到林妈妈一下了席,都玩成一团。 杜宛见林妈妈朝她招手,便会意,看了看左右,也悄悄跟了出去。 “你打探得怎么样?”林妈妈低头整自己的裙子,头也不抬。 “您别说,还真有不寻常的地方,她怕是装的!”杜宛眉飞色舞,压低了声音,林妈妈忽然抬头,眼里精光四射,把她定在当地,腿肚子打抖,声音不自觉弱了下来:“我上回去找她,恰看着……” “是这样?”林妈妈听完整件事,眯着眼沉思。 杜宛一下子来了精神:“对啊!妈妈您想,那丫头平时莽莽撞撞,若都是真的,她又怎么能碰着这样的事反倒样样有条有理 ,换了个人似的?可见是装的!” 她越说越真,到最后自己都相信了——至于是与不是——她冷笑了一下,便是不是,她也能将这事变成真的! “听你说的,还真有猫腻,可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不真?” 杜宛胸有成竹:“妈妈想,她到底是不是真在装傻,又为什么装傻,咱们看是看不出来,问也问不出来,但是——” “要是给她设个圈套,逼一逼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