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桃之夭夭 秦淮南畔,早春的桃树枝头闷不吭声抽出几粒浅粉花苞儿,只有小指甲盖点儿大小,被造化的妙手零零星星嵌在青绿的花萼上,看一眼都觉得生机勃勃。 那一枝花苞原该好生受几场春雨贵如油的滋润,享尽了天地精华,再矜持地绽开娇瓣,俏生生昂立枝头,沾上琥珀般晶莹的露珠,才好被一双纯净的素手轻轻摘下,插入鸦羽云鬓边,成全那一番国色天香的美人面孔。 只是现在,它们已与这一番诗情画意的造化无缘——还在萌蘖之期,它们就连花带枝一整条儿地折下来,给紧紧攥在一双丹寇覆甲的柔荑里。 柔荑的主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一身粉蓝绣桃花的绫锦收腰长袄,收得人腰是腰腿是腿、身姿十分窈窕,那长袄领上是一圈丰美的白狐皮毛,狐毛出锋甚长,遮住了下半截的脸,只露出一对修长的蛾眉,一双极其灵动、静若春水的眼睛,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设若移步换景,将她安放到于此地一衣带水的秦淮北岸、某家朱户深宅之中,再叫素昧平生者上前一看,定会以为这是位显宦之家的千金闺秀。 只可惜,这儿是秦淮南畔。秦淮南北,可不只是一水之隔。 此地乃南都金陵。金陵“七朝旧都”,自古就是龙脉鼎盛之地,王朝太/祖建都金陵,又从金陵起兵荡平天下,龙兴之地,不外如是。然而百年前,王朝因考虑到控制北方蒙古鞑靼之故,遂定前朝“大都”为京师,也就是现在的北京,而金陵虽说降级一等,但到底“钟阜龙蟠”,也就自然成为南方的首府。 金陵依秦淮河而建,十里秦淮就毋庸置疑地成为金陵最为繁华的所在。一水相隔河两岸,河的北岸是南方地区会试的总考场江南贡院,又供奉着万世文宗夫子庙,能够在贡院附近一带建府封宅的皆是累世簪缨、钟鸣鼎食之家;另一畔的南岸虽也是高楼连苑、绿柳扶墙,却是南都教坊名妓聚集之所,俗称“旧院”,也叫“珠市”。 一水之隔,云泥之别。北岸坐落着极清贵的文宗贡院,来往者都期望鲤鱼跃龙门、展尽平生所学一步登天;南岸则遍布着极俗贱的秦楼楚馆,往来者皆是寻花买醉、愿以无尽的堕落来换得片刻的欢好。而此时秦淮桃花新绽,夹岸满目缤纷,当空看去,这两岸桃花又有何区别。可见天地造化待花树毫无偏颇,待人则不然。 南岸桃林间一座四方小亭里,那手执一枝新芽的女子,正是“长桥旧院”间一位薄有才名的清倌人宋氏。花名,思南。 “春寒料峭,好容易得了两枝新芽,姐姐何以辣手摧花呀?”带着笑意的少女声音伴着一阵浓香袭来,转眼望去,来人是一位与思南年纪相仿的少女,名唤宜朱。宜朱人如其名,一身浅红色对柳春衫,人比花娇,随着步履移动,腰间系着的黄白两色垂绦随风飘动,更显杨柳扶风的曼妙,眼角和唇角天生的微微上扬,即使不笑的时候也带了三分媚意。 思南把下半截的脸从柔长的狐锋里扬起来,没接她的话头:“亏得你也知道春寒料峭,这才立春几天,就着急地脱掉毳衣,心急显摆你那杨柳小腰身,也不怕‘冻杀年少’。” 宜朱一屁股坐到思南身边,也随手折了一小枝花骨朵儿来把玩,一边轻轻嘟着嘴道:“妈妈新给裁的春衫,早就送到我屋里来了,日日看得摸得穿不得,多憋屈呀。”少女轻轻瞟了一眼思南,状似无意道:“说起‘冻杀’,最近燕君姐姐就因为倒春寒受了凉,病得委实不轻,姆妈请了两三拨大夫,东厢留萃阁天天好大一股子草药味儿,熟识的几个恩客足足有半个月没上门。咱们要不要去瞧瞧她?” 思南低头揉搓着着手里的苞儿,说道:“燕君姐姐是鼎鼎大名的花榜状元,身边多少达官贵人环绕,哪轮得着咱们几个没出道的小倌人去嘘寒问暖?且前几日不是大伙儿都已结伴去瞧过她了吗?你知道我素来同她不对付的。你若有心,就先去罢。” 话音一落,宜朱喜上眉梢,登时就笑叫道:“那好。多谢姐姐啦。” 这一句“多谢”,看似没头没脑,其实是有来处的。且说十里秦淮旧院,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娼家鳞次、比屋而居,从天南海北慕名而来的才子浪客们每每新来到这里,总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为分出群芳的高低上下,秦淮河畔一众名妓每年都会张一次花榜,由数位江南最通风月的名士评定。十里秦淮,恁哪家妓馆里只消有一位榜上有名,整个楼子就都风声鹊起、身价百倍了。 思南、宜朱与燕君三女皆出身于秦淮南岸同一家妓馆,名曰“雨花楼”。燕君连续四五年蝉联花榜魁首,是楼子里当之无愧的顶梁柱,也因着她,雨花楼才能在众多秦楼楚馆中风雨不倒、往来不败。 这两年,眼看着燕君年纪见长,雨花楼的鸨母秦三娘早就有意扶植一批后起之秀,而思南和宜朱就是其中的翘楚。须得分清,南国倌人亦有清红之别:红倌人已经破了身子,开始纳客留宿,本事好的必是风光无限、挥土如金,譬如花魁娘子燕君;而清倌人通常年纪较小,尚且属于卖艺不卖身一类,平时出去宥酒待客也是寻常,等到积累了一定的名气,以重金高价悬赏初夜,此后摇身一变作红倌人,广纳裙下之臣,成为真真正正的摇钱树、千金马。 思南和宜朱都是十三岁打开门做清倌人,至今两年有余,思南才气纵横,宜朱娇俏风流,两人已有美名在外。秦三娘自觉奇货可居,又有燕君雄踞榜首,足够支撑门面,所以一直把她两个留到十六岁还没松口。 可是这回燕君病倒,雨花楼半个月来门庭冷落,且端午大节遥遥在望,总不能叫那时候的花榜上一位雨花楼里的姑娘都没有。有道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秦三娘觉得是时候新旧交替了,于是给这几个小的放出话来:“你们几个年岁也不小了,现下好容易燕君得闲,你们若有心便好生来向大姐姐讨教些本事罢”。那言外之音,就是叫有志接棒的新秀姑娘来找燕君、修习房中之术、迎转斡旋之道,然后才好开/苞纳客、冲榜扬名。 照理讲,思南比宜朱大了半岁,才艺名气也更大些,该是思南先一头开张。但宜朱自小好强,想先一步大红大紫,所以要同做姐姐的思南说一声讨个点头,也算尽了姐妹情谊。 而思南叫宜朱“先行一步”,便是甘愿退一射之地的意思。 很久以后,思南回想起这一天的对话,才惊奇地发现:这竟是自己与宜朱最后一次和平的交谈。自此之后,舞榭歌台成为女人们的修罗战场,吹弹辞赋也夹杂了无形的刀光剑影,再无宁日。 但这时,思南对之后的命运一无所知,心里还保有着同楼姊妹的脉脉温情,于是一口叫住了转身要走的宜朱:“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宜朱停住脚步,偏着头疑惑地看着思南,只这么一偏头,一边的柳眉自然地往上一斜,便有一股媚意流转出来,令人心旌摇曳。思南打量着眼前立着的俏生生的可人儿,缓缓开口: “燕君姐姐确实是着了寒,但却不是因为倒春寒的时候还贪靓扮美。半个月前冯巡抚家夜宴,燕君接了帖子去作局陪酒。酒到酣处,几个大客叫她跳支脱衣舞来,别家馆子的几个红倌人也跟着起哄,偏生那天宴席摆在水榭上,夜深风大最是寒冷,她满肚子烈酒还没克化完,就硬着头皮跳了一整套‘鼓上舞’,一下场就犯了胃痛。就是这般还哄不得大人们尽兴,最后冯巡抚跟着燕君姐姐回来,在东厢痴缠了大半夜,这不,大人一走,东厢就摇牌叫了大夫。”思南扔下手里攥着的桃花枝,走过去拉住宜朱的手,触手便觉冰凉,她连忙把宜朱的手握得紧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她,“我知道,你想尽快过上红倌人的风光日子,但你也要明白,呼奴引婢、堆香砌玉的背后藏了多少辛酸。且看燕君姐姐的例子罢,自古以来,娼妓的性命在那些达官贵人心中简直贱若蝼蚁,他们为我们一掷千金,也不过是将我们当成掌中取乐的玩物……” 宜朱眉头轻蹙,十分地不以为意:“他们拿咱们当玩物,咱们又何尝不是拿他们当‘瘟生’随意‘斩之’,逢场作戏耳。咱们这一行本就是做皮肉生意,只消多榨些局账银钱即可,客人既然来了,自然通晓风月场上的人情道理,他们买的本就是咱们的一副香骨艳囊,何曾要我们拿出一片痴心来?再者说,你别看燕君姐姐现在病了老了,但她那屋子里不知藏了金山银裸、明珠玉斛,足够她接下来十辈子胡吃海喝,有什么不值?姐姐莫不是诗词歌赋读得多了,当真存了‘愿得一心人’的痴念头,要为将来可能出现也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所谓‘良人’守身如玉罢?” 思南登时被问住,说不出话来。 忽的一阵寒风袭来,卷杂这河边凌冽的水汽,宜朱冻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抽出手来,紧了紧身上没二两重的丹红披肩,对思南说:“好了好了,姐姐的意思业已明白。河边风大,我就先回屋了,姐姐也赶紧的罢。” 思南急忙赶上几步,再次抓住宜朱的手说:“的确,咱们接客就如同阁楼上的另一只靴子——早晚要掉下来的。我自个没出息,更不会劝阻于你。我知道你色艺过人,将来绝非池中之物,以后往来权豪之间,更要慎之又慎,万不可一朝轻疏、将身心性命都赔将进去,须知现在江南官场可不太平……” 宜朱略有些不耐烦,再度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说:“嗳嗳晓得啦,先谢姐姐了。”话音刚落就扬长而去。 思南站在原地,看着宜朱婀娜的背影摇曳在寒风里,心想:冷成这样,搁我是决计做不到她那般杨柳摆风的走姿了,妈妈就是教一万次都没用。 这时候,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大丫鬟云竹上前一步问:“这可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罢!” 云竹与思南主仆多年一同长大,若论情分更似姐妹,云竹性子又爽辣干脆,因此没别人在场的时候二人说话向来是毫不拘礼:“姑娘当真要让宜朱姑娘先开张迎客吗?咱们这一拨由她拔了头筹,日后您要迎头赶上可得更辛苦!” 思南斜了云竹一眼:“谁要迎头赶上了?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现下北边儿已是剑拔弩张、咱们江南迟早也免不了卷入诡波……哎,可惜我方才对宜朱的话没说完……” 云竹用疑惑的眼神看她,发间垂下的青绿丝绦正随风飘摇:“那接下来的话是……” 思南看小婢一派天真,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空荡无人,于是问道:“你我远离京畿重地数千里,于政息不通,但约莫的情景也该略知。我且问你,今上御极时年方几何?” 云竹掰着指头推算道:“今年是和端十二年,去年天子大婚亲政、现在估计十八九岁,那么即位时……大概是只有六七岁的儿皇帝?” 思南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婢女,娓娓道来: “不错。今上乃是先帝幼子,老皇爷宾天时不过一介幼童,上头有数位成年的皇兄,他之所以能够在先帝晚年诸子夺嫡中脱颖而出,固然是依仗嫡出的高贵身份,但也绝离不开当时的吏部尚书江士焘鼎力扶持。新朝甫建时,今上尚且年幼,江尚书以从龙之功而荣登首辅大位自然是水到渠成,一统新朝文官清流的大道,江首辅手下文官集团大多出身东山书院,所以此党时称‘东山党’。” 云竹不以为意道:“那有如何?功臣辅政,就算略结朋党也无伤大雅罢。” “可朝中并非一党独大。先帝晚年专宠贵妃胡氏,先皇后早逝,今上年幼失恃,在胡贵妃百般欺压之下平安长大,全靠贴身内宦魏一鸣尽心服侍,因此对其信任倚重至极。今上继位后,魏一鸣立刻鲤鱼翻身,凭借着新帝的绝对信重而手操重权。在此后十年间,魏一鸣开始在朝中大肆结党,凭着口衔天宪的特权而无往不利,并且哄得幼帝圣旨、建立西厂,西厂直属御前,不在六部百司辖内,‘上可进谏天子,下可稽拿百官’,因而西厂魏厂公将整个前朝后宫的宦官势力全部集结起来,并且拥附了一大批与东林不和的官吏,渐渐得以与江首辅为首的‘东山党’分庭抗礼,人称‘西林党’。” 云竹继续疑惑道:“那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你可不知,这位魏厂公老家就在武陵,十余年来花了大力气经营江浙两省,在我们江南势力颇深,可以说秦淮一带的高官显贵、巨富豪绅,十之七八尽是‘西林党’门人。” 云竹尚且不明所以,思南却已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并非是我自命清高、不屑与阉党深交,其实我等‘平康女子’有什么清高可言?只是观史明志、你看古往今来多少权阉、凭他只手遮天一时无两,可最后但凡治世之能臣出来拨乱反正,亦或改朝换代、再奉新君,还不是落花流水一场空?” 思南将云竹拢在棉袄袖筒里的双手□□,去握云竹:“云竹,你是我进楼子起就在我身边伺候的,我不瞒你。我本出身良家,到教坊司入籍为妓、在风尘中一路飘零,实乃造化弄人。如今得以苟活世上,这捡回来的一条小命我更加珍重。所以平时宥酒出局、逢场作戏,我概也推脱不掉;但若叫我上赶着去与他们结为‘相好’,”思南悄悄将手背也贴到云竹温暖的手心上,“嗳,且不说我个人意愿,就算是为长远计,我料定了他们难成气候,又何必花费心神与之虚与委蛇、自取烦扰?罢罢罢,你既伺候我也是苦了你,终究得不着红倌娇客的好处,我总归是要姐妹一般待你来偿还了。” 云竹听了这话,眼睛里立时三刻氤氲出了泪意,嘴巴一瘪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肺腑之言,却愈发感觉到手上阵阵冰凉,原来竟是思南方才被宜朱的手焐凉了,此时正紧紧抓着她的手取暖!云竹连羞带恼、一把挣开了思南道:“姑娘好大的人了,也没个做主子的样子!竟连这样芝麻大点的便宜也要占!既觉着冷了,还不快快回屋里待着!”说着就扭头就要回屋。却听思南连声叫到:“等等、等等!且让我捎个盆栽回去!” 只见思南捡起之前扔掉的一那枝桃花苞塞到云竹手里,又自己蹲到地上拿枯树枝把泥地鼓捣松动,然后从肋下抽出一条大棉手绢包了满满一捧的泥土,打算一并带了回去。 云竹默默翻了一个白眼,仿佛对自家姑娘这种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又忍不住颇为无奈道:“折花的是您,既都摧蹂成这样了,扔在地里‘化做春泥’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带回去呢?” 思南一边与云竹往回走着,一边摇头晃脑道:“这一枝的桃花虽时运不齐、为外力所摧折,但只要它重归原本属于它的土壤,接受阳光雨露,努力生根发芽,最后也未尝不能开出明艳的花。” 人如花,花亦如人——云竹心中一动,貌似听出了什么,心里酸涩、正要开口说些鼓励的言语,却看思南将目光往对岸一扬:“且春闱将至,北岸的江南贡院将会聚集来自整个南国的举子书生,我们估计有一阵子好忙,等闲出不来,可不得趁着现在这时候‘偷’一抹春/色回去,搁在屋里养养眼睛、熏熏屋子也好。倘真能开出几朵桃花来,咱们就一把捋个干净送到小厨房去,叫李嫂煲一盅喷香的桃花蹄髈粥来……” 云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叫到:“姑娘真是什么都能想到吃食上去!” …… 当日,秦淮南岸雨花楼内,西厢最侧思南的闺阁里,四四方方的一扇黄花木小窗前,就多摆上了一款小小的桃花盆栽:青花瓷盆作底,一弯桃树枝正在泥土里稳当当地栽着,枝桠仿佛还能看出被扭折的痕迹,几粒花苞蔫儿了吧唧,即便沐浴着窗外的煦煦阳光,又日日得主人浇水松肥,也不见多大起色,但总些什么,在悄然变化着。 终于有一天,仿佛终于春回大地,一整枝的桃花苞陆陆续续绽放开来,粉红色的花儿们簇拥着争相吐蕊,开得格外热闹,将枝桠边上的绿叶们挤了个严严实实,好一个“绿瘦红肥”。 思南终究是没有将这些花儿一气儿捋了熬粥喝,而是任它欣欣向荣地开着、生机勃勃地闹着,叫屋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见到这盆春桃,眼睛里就能沁出一点明朗的笑意来。 如果将目光从姹紫嫣红里往上稍移,就是窗外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再往远看,一河之隔的北岸,江南贡院里,春闱正如火如荼。 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分处秦淮南北的某两个人,一个贡院疾书,一个艳闺赏花;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将在命运的齿轮下辗转相遇,注定要一起书写一段古老而缱绻的故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