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青梅,轻弹朱窗,转眼即夏。 六月盛夏,正是秦淮河畔风光最美的时节。且不说亭台楼阁、烟雨如雾,单是两岸望不到尽头的绿柳成荫,就足够赏心悦目了。且盛夏暑热难耐,唯有湖边水榭游船能借着微风送来的些许水汽,生些凉意。因此入夜之后,南畔灯火如昼,那些占尽地利临湖而建的馆院更是到了夜夜笙歌、一座难求的地步。 作为十里秦淮中的翘楚,雨花楼更是别出心裁——在自家临河的水榭前建起木质的巨型圆盘水车,每个竹板将河水引到高处在落下,淅淅沥沥仿若下雨。贵客才子们来雨花楼设局摆宴的,可隔着水帘观赏秦淮夜景,也可把时新瓜果放在水帘下凉着随时取用,甚至可以与相好的姑娘戏水取乐,当真是香艳舒爽、乐比天堂。 这下,真是名副其实的“雨”“花”楼了。 宜朱就是在这水榭之上摆了庆贺初夜的筵席。雏妓初夜不比良家闺女,既无凤冠霞帔,也无洞房合卺,恩客为她点一对红蜡烛,请些同僚近友摆一场筵席,就算是行了由清转红的礼数,当晚便可与之共赴巫山云雨、享尽鸿蒙初味。 早在四五月里,宜朱就正式拜了白眉大神,挂牌佐酒,再是代替燕君的位置应了几处寿宴酒席的条子,数次在顶级权豪面前惊艳四座,因而攀上了外放到淮扬做盐引的工部尚书公子赵衙内,哄得他前前后后花了三千两白银、做足数十道规矩,花样百出,人面、钱面都算给到了头,才终于得到秦三娘和宜朱双双首肯,能在今夜花酒过后,得到那一副千娇百媚的处子之身。 赵衙内平日里性素豪奢、且风月场上人缘极盛,最近既迷上了宜朱,更是不吝情面,给一个歌妓办酒竟广撒“英雄帖”,延请了将近半个金陵城的权豪巨绅。放眼整个金陵城,即使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也找不出几家能比宜朱的“婚礼”更加盛大奢华、贵宾如云。楼主秦三娘绞着手帕,淅沥的水声中缓缓进行,简直两眼放光。她忍不住抓住旁边思南的手,激动道:“南儿,姆妈活了半辈子,却实是头一回见到咱们楼子姑娘也能享着这样大的场面,宜朱实在争气,不说旁的,就这么一场花酒怕不能赚上上千两银子?竟能攀上京师来的的贵主儿!” 思南费力把手抽出来,状似在抿了抿额角的汗,说道:“还不是姆妈好手段。” 秦三娘斜了思南一眼,腻腻地笑起来:“当然还少不了你的功劳。若不是你想出冰雨水车这主意,咱们雨花楼哪能红成这样?!赵衙内哪能给宜朱这么大面子呀!你两个都是妈的好闺女儿!”秦三娘扶了扶鬓边的红芍药,“你也甭羡慕她,凭着你南丫头的资质,还怕给宜朱那蹄子压过去了?” 思南不由得失笑:这样□□裸的激将法,实在是自古以来上位者都得会玩的一手老牌,秦三自己就是江南名妓出身,颇通诗书史鉴,自然熟识此计,又从多年烟花场的摸爬滚打中历练出了一身老道酣畅、拿捏人心的手腕。思南见招拆招,老老实实认了怂:“姆妈也别捧我。我就是夜里头嫌热睡不着才出了个主意,全是为了自个儿享受,一点小聪明能惠及姊妹是从没料着的,可不敢比宜朱八面玲珑的手腕儿。” 秦三怒其不争,蹙起她一双柳叶吊梢眉:“你就是不上心!”她拿帕给自个儿子扇了扇风,瞬间一股浓香朝思南扑面而来,连湖边清新怡人的水汽也稀释不掉。“等着吧。待忙过了宜朱这一段儿,妈得好生替你谋个出路。你这般好苗子,决不能砸在手里!” 秦三娘给思南谋的“出路”来得很快。 七月初,一批新科进士从京城外放出来,到江南一带的竟有十余个之多。两江巡抚冯若虚照例为他们设宴接风,再叫上平日相熟的同僚和酒友,区区三桌酒席却散下千金,“山珍猴头、海味鱼翅”应有尽有。这位冯巡抚是出了名的爱风月,索性就把接风宴大喇喇设在了雨花楼,给每位新科都挑一“佳人”相伴,几个老客也分别叫来相好的条子,细细算来,秦淮河畔一带的当红的倌人都给叫了个遍。 简直是天假其便、无上良机! 秦三娘瞄准时机,特意叫来待招梳头的,要好生给几个倌人装扮打点。宜朱自是不必说,红透半边天的新任花魁,从破处之后,她原就妩媚的桃花粉面更是透出难掩的娇艳,,翡翠连金的璎珞耳坠,盛丽繁复的飞天髻,衔着一尾明珠步摇,一颗颗明珠圆润透亮、足有小拇指盖儿大小,再一袭签黄洒金的窄腰长裙,艳压群芳,自然是为东道主冯巡抚作陪。而剩下以思南为首的雨花楼清倌们,再加上诸公从别院叫来的几个“条子”,就分做东西两列长席侑酒。 在这些人中,单以衣容来看,思南也是极为出挑。一身月白广绣留仙裙,对襟和广袖边上都绣着蜿蜒曲折的粉蓝花枝,如漆的长发半挽半垂,简约的单螺髻前头一汪水碧水碧的碧玺花冠,简单清新,眉目也画得极其明净,衬得她本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加灵动逼人,眉间一朵金银花钿在灯下熠熠若星辰,叫人一看就眼前一亮。 那晚冯巡抚重金包场,大宴就设在冰雨水车正前的水榭上。淅淅沥沥的水声里,整个水榭装饰一新,中间用红绸搭起歌台,东西两列长席浩浩汤汤,整个雨花楼灯火如昼。 申时初刻,三声丝竹鼓瑟,一段轻歌曼舞。 而后,开宴。 思南陪侍的是左手边的首席,位次之尊仅次于东道主位,这位首席座主却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白净高瘦,眉目隽秀,正是今年春闱上金殿传胪的状元郎,江朔,字勒川。倘若单以科举官位来说,这位小江大人虽然少年新秀,却倒也担不起如此显位厚待,但其家世背景极其雄厚——他的祖父正是三朝元老、东山领袖、首辅江士焘。而思南能陪侍于左首席位,也是秦三娘特意谋之,叫思南定要好好拢住这位前程似锦的显族公子。 摆在欢场里的接风宴,名曰“接风”,实则还是一场花酒,在东道主的开场白和列席各位自报家门官位的例行公事之后,就极其迅速自然地嬗变了公私的属性。歌妓们也驾轻就熟地伺候着,摆菜、捧茶、点烟、敬酒,当然诸女还少不了的登台献艺,以娱诸公耳目。 开门红的大舞是宜朱当仁不让,一曲《霓裳羽衣》跳得得游龙走凤,更是哄得冯巡抚红光满面,爱抚颇怜;而接下来斗酒令、抽彩签、击鼓传花等各种花样之间,陪侍诸女也少不得一一献出才艺。思南在击鼓传花里抽到了一套《雨霖铃》,只见她怀抱一把黄梨琵琶,往当中那么袅袅一坐,青葱般的十指在四弦间拢捻抹挑、上下翻飞,一首词弹得行云流水,再加上思南幽婉清越、抑扬顿挫的唱腔,顿时技惊四座,而此前一直神色散淡的状元公子江勒川,竟然也难得地向她微微颔首。 众人的掌声里,思南道一声“献丑”,就回席坐下,期间她曲折的衣袂微微擦过江朔的身体,这位年轻人就稍微往旁边挪了一点。思南微微一笑、心头透亮:十年圣贤礼仪教养出来的士林贵族,自有一股清高的矜傲,即便烟花女子才艺再精,也不过是一低贱到尘埃里的平康玩物,连与之擦身而过都避之不及,更不必提折节相交,看来姆妈的如意算盘是要泡汤了。 老少咸集的宦海席面中,拘谨的少年向来都是长者们取笑的对象,如若不识圆融、从善如流,又或者过于拘谨小气,都难以融入官场圈子中。这不,酒过三巡,冯巡抚醉眼一扫,看到江朔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书生模样,嘴角一斜,坏笑起来:“小江大人年轻,本官应则教导之务,这头一条哇,就是‘花开堪折直须折’,瞧瞧你身边的思……思什么?……” 宜朱笑着轻轻搡了冯巡抚一把,娇声回道:“是思南呀!冯大人也可真是醉得紧——了——”声调与媚眼齐飞间,宜朱还忙中拨了个眼神给思南,那眼神是清清楚楚的骄傲和怜悯,好像在对她说:你瞧,我如今光芒万丈、众所瞩目,你却还是个大人们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角色,成败一目了然了罢! “哦哦对……思南姑娘”冯巡抚恍然大悟般,“有思南姑娘这般佳人在侧,你就当真坐怀不乱?”说着一把将怀里的宜朱抱到大腿上坐着,对江朔说:“看着,本官给你示范一下如何折枝!” 宜朱心领神会,“嗳”了一声,“朱儿敬爷一个‘皮杯’。”说着就捻起一枚金盏一饮而尽,再以唇渡酒,嘴对嘴喂给了冯巡抚。 一个“皮杯”敬完,江朔的脸看得眉头紧皱,脸色忽红忽青,有些尴尬地说:“下官不胜酒力。” 冯巡抚带着酒意,脾气也有些大,嘴角两撇黑短胡髭翘得老高,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掷道:“哼,江状元自矜身份,从进门到现在愣没给过一个笑脸,在座衮衮诸公,竟只你一人摆出一副目下无尘的姿态。本官好歹忝居主位,好心要为你引些道理,却不想这样也不得领情。江状元有东山士林为仗,可你别忘了,你现在脚下踏的是哪一边儿的地方!” 江朔一听这话,只是肃着一张脸沉默,桌案下摆着的手却紧紧攥成一个拳头,场上气氛尴尬。思南久居江南,此地西林横行自然心知肚明,且冯巡抚堂堂正三品大员,单单挑了江朔一个七品县令发作起来,也不过一记“杀威棒”耳,不仅仅是对江朔这个人的,更是西林对东山的。 一杯酒,一句话,就牵扯出朝中两大朋党的牵扯,可见生意不好做,且眼看着场面不好,要是到最后大人们闹起气来,砸了场子不说,坏了这么多人口的回门生意才是大大的不值,回头秦三娘估计得剥了她的皮。 思南暗叹一口气,一个回花卷手端起一枚金盏送入口中,然后顺势自己躺进江朔怀里,不顾对方僵硬的推拒、双手径直扳过他的脸,就把红唇送上。江朔睁大了眼睛看着思南一面芙蓉脸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却在与自己一指之隔的时候倏忽停住,面孔一偏、转向了他耳边,只在他双目所见的范围内只有这女子嵯峨云髻上一支赤金点翠四角珠花。 思南将酒咽进喉咙里,在他耳边轻吐兰香:“这儿可不是琼林宴。”说完就放开了他,眼波翦水,笑意盈眉。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等江朔反应过来,被迷惑了视线的众人早已拍手叫好。好在江朔人缘不差,一同拜官的几位新贵见有转机,赶紧为他打圆场,有的说:“思南姑娘爽快!”也有的起哄问道:“江贤弟,滋味如何呀?”江朔也往脸上摆出一副笑容:“果然活色生香,”说毕往主位冯巡抚方向拱了拱手,“晚生多谢大人提点了。” 冯巡抚这才缓下脸面,再由宜朱劝着喝了两杯酒,这一篇也就草草揭过去了。江朔却是深深地看了思南一眼,她唇上丹红的口脂早就和着酒下了肚,显出原本健康红润的色泽,唇角弯成喜人的弧度,一双杏眼透出醉意,褪去做作的妩媚,倒回复了几分清澈分明的本来面目。 酒到亥子时分,冯巡抚仍然没有撤宴的意思,想来是要在宜朱房里留宿了。但难为这一群人陪他饮酒作乐,好在大家都已经半醉,组了两桌牌九一组叶子局,个个有香国名姝作陪,再旁边随侍着两桌小菜,也是舒坦的很。 照规矩,陪侍一旁的倌人不该于客人同桌进膳,都得等酒宴撤下再私下找补吃食,可是这一晚分心费力下来,思南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只能坐在江朔旁边看着他打牌九。一边热络地凑两句趣,一边冷眼看一桌四态:东面的冯巡抚是唯一一个随心打牌的,有着身居高位者独享的自在和倨傲,也不怎么在乎输赢多少,一老手倒没闲着却在宜朱背后上下游走,宜朱一边娇艳地笑着,给巡抚大人捧着烟杆子,时不时地把烟把口递到他嘴边给他撅一口,自己却被烟味儿熏得两眼通红;西面的扬州道台十分精明,自己招招算好了牌,一意逢迎着巡抚,估计是在卯足了劲儿图谋甫缺的江西巡按一职;南面是个韩姓的老翰林编修,年约三十许才得了这一任学政外放,偏偏沉迷书香多年,今晨才慌忙学的牌九,当然牌技不精,竟不想才来没几天就在妓院里头输了月余的俸禄,此时早已急红了眼睛;而北面,与思南比肩而坐的状元郎虽然年纪最轻,牌九倒是打得熟络老道,即不会顶了巡抚或盐道的牌,也时不时地给江翰林喂上一两只牌,算是帮扶一下困难群体了。 她就这样一边挨着饿,一边百无聊赖地看戏,冷不丁儿胃里“咕噜噜”一声响动,虽然声音不响,但也足够江朔听到——他扭过头,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思南面色如常地回看过去,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弯了弯嘴唇,佯装不知道发生何事;正当江朔转回去继续看牌面时,她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这一回饶是她再厚的脸皮,也忍不住拿团扇遮了遮眼。年少的状元郎今晚第三次看了她一眼,然后暗暗把手边的海藻小菜推到她手边。 思南忍住饥饿和心虚,又轻轻把小菜推了回去。在席上偷吃算怎么回事儿?要是叫宜朱瞧见了,之后还不定怎么吃秦三娘的派头,还是别坏了规矩吧。 等到这一轮牌结了,正在换人换座的空档,众人都起来拉抻一下筋骨时,江朔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塞进思南手里,低声对她说:“这是我自己带的,不是局上的吃食,你先找借口遁了填补填补吧。” 思南实在饿得很了,也就当真告了罪轻手轻脚地退出去,蹲在厅堂门外一盏落地高脚烛台的边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棕黄油纸包,是两块有点压坏了的桂花糕,一口咬下去,竟是大出意外的香甜酥软,简直是她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桂花糕。 思南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一边扭头往里面瞧,结果一眼就看到了江朔。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夹在一群大腹便便的老油官里面,真就是完完全全应了“鹤立鸡群”四字,思南再一晃眼,他一身白色云纹的棉丝长衫被昏黄的灯光一映,居然散出神佛般的光晕。思南觉得自己大约是喝醉了,饿傻了,人也痴了。 少年夺魁的状元郎,受了一个“假皮杯”的木书生,出来喝花酒还自带零嘴的小年轻。 思南突然想:如果真的要我敬皮杯,那么比起冯巡抚那张老脸,还是小江大人的脸受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