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迈进地狱的大门,迎接她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黑暗阴森。 门窗四合,灯火通明。正中挂堂的是一副对联,上联“厚朴待人使君子长存远志”,下联是“苁蓉施药郁李仁敢不细辛”,正中间是“妙手仁心”的四字横批,左边是巨大的满墙实木药柜,上面纵横交错列有上百个抽屉,每个抽屉分装不同的药材。柜子外搁了一长条用来称量配药的长桌。右边则是两间房门,显然是接待重症病人疗养的病房,其中左边一间门开着,右边一间则紧紧闭着——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医馆,只除了紧紧放下棉窗帘伐子的四壁门窗,还有那另一扇房间门前一小滩血迹,以及满屋子里的血腥气。 郑东河指着那间敞着门的房间说:“不是说了要瞧病吗?老梁,你这就去给她瞧瞧罢。”一旁的中年大夫连忙将堂上几个人引去左房。 “如玥姑娘,请随我来。” 如玥跟着郑东河往右边房间走去,她感觉自己在梦游,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像踩在棉花上,这是她一时意气逞英雄的报应,以后恁她是九天仙女要断气她也再不管闲事了!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 神秘的“地狱”之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她在脑海中早已没有了湖君等人的安危,而是不断钩织着足以让她魂飞魄散的惊人场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累累白骨、而她即将成为那些白骨中的一员、从此在世间消失……而等到她站定到房里,壮士断腕一样猛地睁开眼,才发现——不过一件普通房间,普通桌椅,普通的床,而高瞿正侧躺在床上,□□着上半身,胸前裹着一圈厚厚的纱布,却仍挡不住内里伤口地不断渗出的殷红血色。 如玥虽略通医术,但乍一看实在无法估计高瞿的伤势,三魂七魄略略归位后,如玥还是呆愣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而高瞿本人除却脸色苍白些,神情却是如常无二。看她惊魂未定的样子,高瞿微微一笑:“怎么?方才急着嚷着要进来,好容易进来了,看见我这样,不满意?” 如玥暗暗松下提在心头的半口气,也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满意,再满意不过了!”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急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我我我不是说看你这样很满意,我只是……只是……我误打误撞跑到这儿,不想遇到不方便的时候,是我过鲁莽撞了。大人放心,我一向胆小惜命得很,今日所见所闻,我绝不会透出去只言片语,您……” 高瞿只把手一摆,示意她停了话头,而后说道:“我既叫东河放了你们进来,自然就不是你的疏漏。现在的情况我不好向你多解释,若苍天有眼、正道得彰,那么此番情由也自然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只是依现在的情形,我这身伤势实在不能叫旁人知晓,但有不能老在这儿躲着、让他们找不着人平白起疑心,正愁没法子,突然听到你在外面叫门的声音,呵,你实在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因此眼下,我不得不请你趟一趟浑水,陪我做一场戏。” 如玥心口提着的另外半口气也终于松了,雪白的小脸上回转了正常的血色,她从善如流地笑了:“瞧爷这话说的,莫说是做戏这等家常活计,就是要赴刀山闯阎罗,如玥敢不奉陪?!” 只要不是杀人灭口进阎罗殿,旁的什么都好说! 短短半天之后,血腥阎罗地就转去了香闺雪霁天。 高瞿与如玥两人携手在雨花楼水榭厅亮相时,整个厅堂早已是装扮一新。 这与盛夏时节接风宴同一个地方,样子却截然不同。却没有了主座后面淅淅沥沥的水车,而是一个露天而建的风阁,四边架起严严的竹板,每隔两步就放了一个一人高的细长火座台,烘得整个露台温暖如春,四周扎起连边数丈不断的红绸。 当夜,几乎整个金陵城与高瞿有所交往的同僚、同年、上峰、下属,通通收到了请帖,因是在半天之前才送去的帖子,秦三娘原还怕有些客人档期没了未能到席,但金陵路上的一把手——冯巡抚,却是意外地屈尊驾到。 秦三娘颇觉脸上有光:想她家一介雏儿挂衣,竟能请到本地督抚大员特意光临,实在是莫大的脸面,因此更加卖力的张罗,两只手如蝴蝶展翅一般大起大落得比划张罗,嗓门高得连秦淮武定桥上都无人不有耳闻。 还是一样的亥时初刻,开宴。 坐在上首的却不再是冯巡抚和宜朱,而是高瞿和如玥。 主宾身为相易,装扮也与从前截然不同了。高瞿一身蟒红色金缕衣,象牙盘離束带,头戴通天紫金冠,脚上是镶玉皂角靴,端的是风流倜傥、贵气逼人;而如玥则整个人裹在一件里外烧毛的火狐皮子里头,白面朱唇,额间火红的花钿,头上飞天髻缠缠绕绕曲曲折折,嵌着十数颗明珠,散发着隐隐绰绰的宝珠光晕。 坐在左首客席的冯巡抚抚着胡子笑道:“当真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哪!” 而他身后侍坐的宜朱此时虽然也是笑着,但只要稍微与她相熟的人就能看出她笑容下早已七孔生烟的怒火。且说今早,宜朱刚刚起身,就听到婢女通报了一则消息——如玥丝毫不顾及她这个珠榜大姐大下的□□,风风火火地带了湖君出门就医。 她怒火中烧,于是特意推了一个赌棋局,就在楼子东厢房里坐着,预备等如玥回来要好好给她吃些排头,这回连妈妈劝架也不顶用,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没成想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玉人姗姗,直到下半晌,竟等来了高瞿的派人送来的“聘礼”。那是金、银、玉、红宝、蓝宝、翡翠每样各一套的全幅头面,全部是金陵留萃阁最新出的上上新品,而随后而来的重金更是令所有人瞠目咂舌——整整一千两,黄金! 跟着流水一般的“聘礼”进门的,正是高瞿和如玥。当时老鸨秦三娘正又惊又喜,抱着怀里慢慢一箱子光芒四射的金元宝,指着抖着嘴唇问如玥:“我的乖女儿,这不过出去一趟,是哪里飞来的大运哟!你这下可该点头了罢!” 而秦三娘对面的如玥,正两手挽扶着高瞿的胳膊,只将一张俏脸轻轻靠在高瞿肩头,羞得赤头赤面,人比花娇。 秦三娘随即笑得花枝乱颤,手里不住地摇着一把犀角柄罗金香扇:“这就好,这就好,那,大人想什么时候办事,我也好给我们玥丫头张罗几桌?” “事不宜迟,我是想今夜就办的,另外,我不想如玥无声无息地就跟了我,是以,想给她风风光光摆场酒,我才已派人下了些帖子,宴客颇不少,一切还要秦家妈妈操心才好。” 秦三娘抱着沉甸甸地金子,即使心知这样略显仓促,但金主在前自是无不允诺,立时就欢天喜地张罗酒菜场地去了,只留下后面站着两眼通红的宜朱——她早把把湖君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只一心恨不得撕了如玥的脸。 所以冯巡抚这一句贺词一出,不等高瞿接话,宜朱就抢着道:“是啊。瞧高县令面子多大,半天之前撂下一句话说要摆一场酒,连巡抚大人都赏光,还不都是为了我们如玥妹妹。” 这句话先是点出了高瞿不过区区县官身份,再指高瞿半天前才下的帖子、礼数仓促,然后再点出这只是“一场酒”,算不得正经喜宴,再称如玥为“妹妹”,点出长幼先后来,一句话竟有四五出明褒暗贬的关窍,实在叫人不舒服。 之间高瞿轻轻一笑,也举杯敬向冯巡抚:“有抚台大人赏光,自然是下官的福气。说起来自下官到江淮任上,不仅官场往来全仰仗大人,连同如玥相识也要谢大人当日牵线搭桥,于晚辈又‘半媒’之恩,照理讲,下官实在应当请大人高居席首,只是今日是我与爱侣大喜,实在……”,高瞿握住身边人的一双手,目光温柔得好像要溢出水来,“晚辈他日进京述职,晚辈必将禀明祖父,好叫他老人家明白大人一片赤忱报国之心。” 高瞿的回话有礼有节、且里连消带打,将宜朱的暗讽全数回敬过去,又将冯巡抚捧得老高,竟连自称都从“下官”改成了“晚辈”,无意中拉近了关系。而冯巡抚也是格外宽厚,丝毫没有夏天那场夜宴的倨傲之气,连连摆手道:“嗳,今日贤侄点烛大喜,我如何能喧宾夺主!”说着不满得横了宜朱一眼,似乎是在责怪她不懂规矩。然后继续道,“你我同在江淮官场、原该齐头并进、全心施政,如此,才上不负君恩,下不负阁老与厂公提挈教导之谊啊!来来来,你我对进三杯。” 高瞿自然称是,三杯女儿红仰头而尽,干脆利落。 后来右边席位的袁道台又提议:“今日贤弟喜得佳人,小杯浅酌如何尽兴?不如换海碗畅饮如何!” 如玥陡然一惊,盯着高瞿的肩头,嘴唇抖着正要说些什么,高瞿却用冰凉的两指抵上了她的唇:“诶!今天高兴,不妨事,拿海碗来!” 推杯换盏之间,众人渐渐酒到酣处。而如玥坐在高瞿身后,鼻尖萦绕的不只是醇香的酒气,还有那一股若有若无、且似乎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如玥把十分的融融笑意挂在脸上,心里却溢满了百分的担忧惊惧:高瞿的伤势本该卧床静养,可他劳心应对了半天、现在这般豪饮,如玥实在忍不住时时把眼睛移向高瞿,看他四壁敬酒、又受人敬酒,每次都是仰头而尽,而如玥却时时刻刻把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儿,只怕他下一秒就栽倒在地上,再不知人事。 或许是她看高瞿的目光太过灼灼,以至于席上一位江姓提督忍不住笑话道:“如玥姑娘,你再这样盯着高贤弟,怕是要把他身上看出两个洞来啦!” 如玥在面上做出十分的娇羞:“大人取笑。今日妾身得遇良人,小小欢喜心思如何瞒得过诸公法眼?” 说着就将剪水秋波往高瞿那里一横,整个人仰头吻了上去。她温热柔软的唇碰上他毫无血色的唇,并且将她唇上殷红的口脂覆于彼唇,不然,那样差的气色如何瞒得住众人火眼金睛?! 等她放开了高瞿,高瞿却又一次捧过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这一次不是蜻蜓点水,而是真正的唇齿交融,如玥起先想要抗拒,却又顾忌他的伤势、不敢硬推开他,但是到后来,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何,是醉意吗?她也开始婉转地迎合,尽情的享受。酒气混杂着血腥气、还有一股独属于男子的奇妙气味,一齐向她冲杀过来,完美征服了她的唇、她的鼻、她的脑、她的四肢百骸。她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轰隆隆地有什么在剧烈的响动、疯狂地飞旋,是“天地玄黄”,是“宇宙洪荒”,是一切最古老、最神秘、也是最简单、最原始的魅力在团团作舞,好像要旋转到天荒地老。但在双手环上他肩胛时,她却触碰到一片温热濡湿。她脑子里飞旋着的“天地玄黄”骤然停下、“宇宙洪荒”也潮水般退去,她的手也渐渐推开他。 激情的长吻过后,两人都是面红耳赤,嘴唇殷然,而整个场面就更加热烈放肆。如玥站起来落落大方地敬了众人一海碗的女儿红,道:“诸位久饮也是无趣,不如妾身献上一舞,聊作消遣。” 众人自然称是。 就一壁退场更衣。褪去身上火红的狐氅,换过一身水红舞衣,一色绫锦长裙及地,只拿两缕白红相见的丝绦将盈盈一握的腰身系住,而长长的水袖是从深到浅全不一色的红,到了水袖尽头则是纯粹的白。 满堂的火台烧得鼎望,红绸耀眼,众人酒酣面热之际,只见两道白绸空灵灵乍现,眼睛一花,却是一枚红影飘然而至,随着座下的琴声琳琅,舞起。 水袖飞舞如云似霞,而头上的珠翠玲玲作响,随着杨柳腰肢的轻摇曼动,众人只觉如眼前红白两色烟云如梦似幻,而一阵急动过后,以渐次仰面下腰为始的是一段随意轻缓的曼舞,随着乐动、她的步子也如蜻蜓点水,左右流转,最后越转越快,似乎因为醉意、舞步凌乱地厉害;众人莲花缭乱之际,她却人一歪,正好倒在高瞿桌前,水袖一挥,就将桌上的酒水尽数洒在高瞿的衣袍之上,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而高瞿满身的酒渍也貌似成功遮掩住了之前曾经有过的什么。 高瞿苦笑着离席起身,一壁扶起“烂醉”倒在桌前的如玥,一壁向列席赔罪:“诸位见笑,如玥已是醉了。我先带她下去醒醒酒,我也该去更衣再饮。” “诶,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如何还要更衣再饮?!不如别回来了罢!”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如玥被高瞿连搀带抱地离开了宴席,一步一步慢慢挪回到如玥二楼西厢的闺房。而被宽大衣袍遮掩的事实却是:如玥根本不敢将身体的任何重量放在高瞿身上,而是尽力半扶半背、支撑高瞿摇摇欲坠的身体。 两个相扶相拥、如胶似漆的身影从众人视线里消失不见的时候,酒席仍在继续,丝竹不绝于耳,而左首席上的冯巡抚也捋了捋胡子,起身出去更衣。 一出水榭大厅,就有一个容貌寻常、家丁模样的人迎了上来,冯巡抚低声对他说:“你立刻回去飞鸽传书去京中报信,就说高瞿这小子身上没带伤,昨夜潜入西郊老宅的贼子绝不是他。” 来人问道:“大人可看得真切了?确定高家小子不是作戏?” 冯巡抚笑得阴魅:“此子沉湎女色已非一日,金陵上下有目共睹。今日更是出了整整一千两黄金买下区区妓子初夜,可见其心知完全为温柔乡冢所困、不足为惧,高家在江淮的最后一颗钉子也算是除了,请厂公他老人家放心。” 来人也得意地笑了:“既然如此,厂公与大人都可高枕无忧了;大人数月来巧使妙计,一壁在政务上全力掣肘打压,一壁诱他进胭脂笼箧,迫之以威、诱之以利,如今大石落定,也可以安心回席上消遣消遣。” 冯巡抚与他相视一笑,眼睛里是糟酒似的熟稔和老辣,两人分开。 而就在他回到酒席、稳稳当当坐到方才高瞿的主座上,抱着怀里软玉温香畅饮作乐时,如玥和高瞿也终于一步一步慢慢挪到了西厢。 一进门,高瞿就彻底失去意识、一头栽倒了地上。 一刻钟后,一只信鸽从不知金陵城的哪里被放飞出去。 灰扑扑的鸽子“呼啦啦”打着翅膀,在夜空里划过一道不起眼的弧线,弧的尽头延伸向北方——京城,比陪都金陵更繁昳、更凶诡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