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几场雪来来去去,才将银装换上,不久又撤去素裹,再换上,再撤去…… 兜兜转转间,年关将至。 除夕佳节原该是亲族同乐、阖家团圆的日子。就算是再风流缱绻的恩客也该回家过年,所以一整年也只有这一夜,整个楼子的姑娘都能聚在除夕大宴上——这是雨花楼多年的规矩:除夕之夜不待客,坊内自开一桌大宴,和别家一模一样地挂门神、放鞭炮,喜迎新春。 子时的梆子已敲过三声,可整个金陵城爆竹声声、人声鼎沸,还有哪个听得到时辰几何?也不知新的一年究竟是迈过了没,而如玥倒是一脚迈过了门坎,带进来一身朱红照影的喜气: “外头又下雪了!飞檐、树梢上白茫茫落得都是,再衬着到处挂满的红灯笼,红红白白的真好看!老话说‘瑞雪兆丰年’,但愿明年秋天麦秀两岐,再没有灾祸了!” 如玥拿一双袖子掸了掸头上肩上落下的积雪,一壁接过丫鬟递上来的金缕手炉,对着一个大圆桌子上坐得满满当当的女人们笑容可掬,“院子里小丫鬟们正放鞭炮呢,福子那个鬼头儿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箱子烟花棒,丫头们见着简直玩疯了,连我也给带着舞了几只,哗啦呼啦的黑夜里就划过光了呢,!诶,你们在屋里干坐着有什么趣儿?都不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接着如玥刚落的话音,就响起了一个温柔带笑的女声,是大病初愈的湖君: “哪个就像你似的了,皮猴一般!我们都放过鞭炮,热闹过了,大家坐下来一起说说笑笑吃顿团圆饭才是正经,就你贪玩喜闹,这会子才来可还剩了什么好酒好菜给你?还不过来自罚三杯先?” 好像是诘责的话语,却又带着温柔回护的笑意,显然是为如玥解了缺席的围,连鸨母秦三娘也摇头笑了笑,只拿手里的黄花团扇遥遥点了点如玥,就叫人给她摆座添碗筷,叫她加入大家的饭局。 宜朱却不肯这么放过她,把一个倨傲的白眼大喇喇翻到脑后,风言风语地挤兑上了:“哼,大年节的满屋子只等她一个,也不知是摆了哪家大人的谱儿。还有功夫担心旁人灾祸、丰年雪景放烟花什么的呢,自个儿先不饿死就成了。” 这话要搁着有气性的,登时翻脸也有数,如玥却带着一贯的好脾气与圆润周到:“呵,这话说的——昨儿新出的花榜正明明白白贴在武定桥头呢,姐姐仍然高居榜上,有你坐镇、我们雨花楼日进斗金、吃香喝辣一整年不是不愁的,哪里就轮到我饿死了。小妹这厢,先敬花魁娘子一杯。” 仰头干了之后,宜朱也不扭捏,自捻起桌前金盏翻杯而见。 如玥再自己注满:“再敬各位姊姊妹妹,新年吉祥,明年心想事成,最要紧的是美貌如花、年年赛二八!” 众女都笑作一团,举杯共饮。 最后,如玥三度注满,遥遥向主座一敬:“这最后一杯,该敬妈妈。这一年多亏了妈妈辛苦操持,才叫我们一干姐妹披金戴玉、富贵优渥,祝来年雨花楼财源滚滚、大客云来,妈妈数钱数到手抽筋!” 这一下哄堂大笑,秦三娘满脸通红地笑骂道:“你这泼猴!这是祝我还是咒我呢呀!”连屋子里站着的丫鬟们也有的笑弯了腰,有的拿着帕子去印笑出来的眼泪,整个屋子里都溢满了欢声笑语。 如玥三杯酒下肚,纵使海量也喝得猛了,人也面热,索性将身上掐腰对襟外罩大红袄脱了,单穿一件窄袖水红洋褂小罗衫,脖颈初微微翻起的绣花立领下面拿金链坠着一块通透的老山黄玉,而头上一个百花髻配着里外三套点金簪,往下看就是朱花钿,乌缁眉,小挺鼻、玫瑰唇,整张脸白面微红,我见犹怜。 早有小丫头在秦三娘左手边——右手边正是宜朱——添好了桌凳碗筷,如玥一屁股坐下,随意问道:“方才大家在讲什么呀?” 宜朱就先声夺人:“正是你刚刚提到的花榜呀!”宜朱方才扔出去的软钉子,给如玥三下两下就挡了回来,而众女也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再看她气色滋润、通体舒畅的小模样,宜朱忍不住第二次开口呛她,“说来可叹,我们雨花楼十几位姑娘,今年竟只我一人上榜。明明中秋大节的时候,局账花头你还高居珠榜,怎么前阵子的年关往来那样忙碌、你的花头数目反倒落于人后,连个前十都挤不进去了吗?难道竟真要叫我一个来养活一院子老老小小?!” 秦三娘一听这话,微微不悦,也不知这点不悦是对宜朱还是对如玥,但也不敢怎么折了宝贝摇钱树的面子,就道:“不怕不怕,如玥以一己清倌人都能冲得上珠榜,就凭这副名头身价,还怕没有豪客浪哥子!再说了,她那一大笔挂衣银子因是私钱不好记进局账,这才叫本季花头略显下乘了,只要来年花些心思,再登三甲有有何难?是吧,玥丫头?” 秦三娘横横地瞟了如玥一眼,不等如玥开口宜朱斜“哼”了一声,翻了个响亮的白眼,从颧骨处飞上眉梢的冶艳腮红也跟着一挑,“只怕恁是哪门子的达官贵人都入不了如妹的眼!我们玥娘子现在只把一颗心扑在那探花郎身上。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是倒了个个儿。两个月前,小高大人起重金同玥娘度了春宵、又一连七天宿在西厢如玥房里,竟连衙门也不肯回了,我还道玥娘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得了个‘乘龙贵婿’。不成想,恁好的‘郎情妾意’、‘天作之合’,竟也只有七日的好光景罢了。” 宜朱这话,倒不是凭空来的。 且说两个月前,如玥陪高瞿作了那场戏——鸳鸯戏之后,高瞿因伤势不轻、不好挪动,又为了掩人耳目、麻痹视听,所以一连七天都窝在如玥的西厢正房里静养,但外头却不是那样传的。 且说那日探花郎上了玥娘的西厢房,就再不肯挪步出来了,整日只与玥娘子腻在房里,整整七天,竟只在第五天上拖沓着一双倒履、长臂勾着佳人的颈肩,慢悠悠下楼吃了顿午饭,而后两人又相携回屋了。一道明窗绣门一关,除近身侍婢外统统不许进去,只不知是如何昏天倒地的巫山云雨、美不胜收的春光旖旎,好一个“叹才子风流倜傥,咏佳人玉体生香”,在众人脑海中已经勾勒出无限出香艳场景,而事实却是——清汤寡水,一清二白。连那天高瞿下楼吃饭,都是如玥暗地里半撑半扶着他下去做了一场戏,而七天一到,他勉强能行走自如了,立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此后再不登门,只是每隔几天都要遣人送信来;如玥也开始收敛门户,推局拒酒,花头粉头一概不做,只把身心都往文人雅士的诗会、画集上扑,倒好像特意修身养性、避情疗伤似的。 这落在旁人眼里,就更是一段“探花郎薄情远走,女娇娥厚爱何承”的戏文。即便处处做戏,但人生本就是一场起起落落的大戏,登台者来往如云,不过寥供台下看客茶话消遣,台上的戏子怎能做到八风不动? 这厢,如玥使劲压下肚里腾起的火气,心里默念“大过年的,和气要紧”,才勉强把额头暴起的青筋和袖里攥紧的拳头一一松下,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呢,宜朱“咯咯”一笑,已经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想来也是,虽说是段‘郎才女貌’的佳话,但只不知七品县太爷的俸禄家底,在将一千两金子掏光之后,可还付不付得清一节局账呢?怕只怕——” 宜朱故意拉长了语调,扶了扶百鸟髻上的大红牡丹,朱红的嘴唇里却吐出了几个铿锵刺耳的字眼:“怕只怕,好生生一出《玉堂春》硬给演成了《南柯记》罢!” 这回轮不到如玥破功,坐在如玥旁边的湖君就先气红了脸。 话说自从小婢上门求救、如玥偷运名妓就医那日后,湖君得梁大夫一翻抢治,总算救回一命,第二日搭车回了雨花楼。大概是被欺负得狠了,死里逃生反倒逼出她一股求生的信念,回来不到半个月,湖君竟火速病愈、重新收拾门面,开门纳客了。偏偏湖君旧花魁的名声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病愈后虽不算老客盈门,却也重新撑起了排场,宜朱等闲动她不得。但是经了此番大彻大悟,湖君一改从前“自扫门前雪”的脾气,开始对宜朱等倌人捧高踩低的形容大加指责,并且当如玥如亲妹妹一般,里里外外回护她。 这不,听到如玥早宜朱三番羞辱,湖君立时把手里筷子往红釉碗上一搁,道:“宜朱妹妹,你虽担了个‘新八艳’的名号,可到底出道尚浅,于朝野政事所知寥寥。探花郎出身鄞州高家,单单他祖父一辈就出了四个两榜进士、其中三位做到督抚,高大人嫡亲的祖父更是当朝首辅高士焘大人;往人家祖上绕一圈,更是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封疆大吏!姐姐我做了五年红倌人,雄踞珠榜也有个三四年,他们高家的门生故吏就做过三个,且都是往京中左迁了才歇了我的生意。妹妹你年轻识浅,竟不知你现在最大的红客,哦,就是给你开了苞的那位赵衙内,其父赵尚书正是高家老爷子从前的门生!官场师承向来同气连枝,只不知赵公子若是在场,听到妹妹方才这番高论,会不会后悔为你一掷千金?!有这功夫,不如向我讨教一下官场家族的位次兴衰再来讥讽旁人才好!” “你——”宜朱怒极之后,反倒娇媚地笑了起来,生意也是娇娇柔柔,却总叫人不舒服“哈!不知是谁家半老徐娘总爱捧着一本老黄历翻来翻去!刚捡回半条命就在这里聒噪!你只知道高家祖上风光,却不知今日如何光景!高阁老一味保守敝塞,却不知现在京中多少达官显贵先后拜倒在东厂魏厂公门下。高家和姐姐你一样,虽还有几分薄面立于世间,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江——河——日——下——了!” 湖君腾一下站起来,力道之猛竟撞翻了厚重的黄花梨座椅。只听“嘭”的一声,推开桌子就冲向东席。眼看着姐几个就要在除夕宴上大打出手,秦三娘却立时发怒,将手里一双银筷往桌上一掷,一掌拍得整张半丈直径的黄花梨大圆桌“砰”得一声,桌上的碗碟杯盏也随之“晃郎”一阵。 “越说越不像话了!朝廷大事,也是我们这些娘们能随口置喙的吗?!好生生自家宴席,偏偏要争些别家的闲气,撒泼胡闹,是什么道理?!当这儿是金銮殿哪?!你是首辅哇还是她当尚书?!朝廷自有朝廷的体系法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论哪边儿胜了总不至于少了咱们的生意就是!一个两个的口无遮拦,惹急了老娘,全给老娘上家法!” 楼主动怒,二女自然偃旗息鼓,一番告罪讨饶之后,也饶是青楼女子嬉骂寻常、脸皮厚实,不过一时三刻,姐儿几个就又能坐下来好好吃完一顿年夜饭。 而故事一开始的主角如玥,却一直在旁出神——她早就猜到,那日高瞿就与朝中这一出龙争虎斗的大戏有关。这些朝野风声她之前她早有耳闻,只是不从曾像今日这样,被宜朱大喇喇宣之于口。 今秋因江淮水灾一事,高士焘要将手伸进“东党”的老本营,魏一鸣如何肯坐以待毙,大肆组织言官御史弹劾弘文党门人。两党斗争进入白热化,朝堂上分庭对峙已达数月,而两方旗下官员也暗自博弈较量,一时间暗流涌动、风声鹤唳,就连远离京畿千里之遥的秦淮也有所耳闻。 如玥心里不免担心:她早已猜到高瞿之前频频光临雨花楼,是有借她来掩人耳目的缘由,她也自然联想到他背后肯定在筹谋些什么。如玥近期出入大多为诗集茶会、清谈会等,官场上的腥风血雨实在见得不多。但就书架上一本《资治通鉴》翻下来,种种吃人剥骨的行径,口蜜腹剑的嘴脸,凶险程度就可以想见。而在见识过高瞿穿胸而过的伤势后,这种印象就更是深深扎进如玥的脑海里。 波谲云诡之中,整个家族的兴亡尚是未知之数,难怪区区少年也要深入虎穴。只不知风雨飘摇的长路尽头,等待他的会是否极泰来吗? 这么一分神,酒也就没吃多少。众人还当她为宜朱恶语所伤、自感伤情,也不嘲她迫她,只自顾自地喝酒猜拳、沸反盈天。 宴罢后,人人都吃酒吃得赤头赤面,湖君尤其醉得厉害,口齿都不大清楚,走路更是踉踉跄跄。如玥与秋意两人一手架着她一边儿的胳膊,好容易伺候着这位大姐回屋躺到床上,如玥直起身子揉了揉腰,湖君还迷迷糊糊地从绣帐牙床里撑起身子,头向上一扬,嘴里就嚷嚷出来:“怎么眨么眼的就回来了,不成,我还得回去喝酒,喝死宜朱那只小贱蹄子!” 如玥连忙一把摁住她,蹙眉道:“大姐姐当真是醉了!今日你那般给宜朱没脸,她铁定心里记恨上了。连我自己都‘忍一时风平浪静’了,姐姐何必为了我去和她硬顶呢?只怕以后你日子更不消停。我知道你深恨宜朱,只是眼下她如日中天,咱们何苦明面上和她过不去?” 没想到,湖君眯着眼睛“呵呵呵”地傻笑起来:“她闹腾不了我多久。等着吧!马上就有信儿了!” 如玥呆呆地站着,一只手还放在酸痛的后腰上,反射性地问了一句:“什么?” 谁知湖君已经一头栽进云被里,鼾声微起、睡得人事不知了。如玥酒意也有些上头,也就扶着云竹的手,自回西厢去。 千家万户的爆竹声、笑闹声一阵阵冲进耳里,一路上朱红的云母华灯路过了一盏又一盏,明明灭灭、影影幢幢。 悬幡一色灯笼锦,名氏较书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