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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众里寻他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伴随着屠苏酒来的,是新年里的第一桩消息,实在叫如玥始料未及——湖君终于要“嫁了”。  嫁的是她从前的老客人,一个五六十岁的金陵员外郎,姓刘。刘老爷来听过湖君几次曲子,甚是心迷,更难得的是湖君性情温和,平日也不摆什么花魁的排场,每每刘老爷叫局,她都里里外外尽心敷衍周全,唱曲弹琴从无二话,从不拂他的面子,因此倒也相宜。也曾说过为她赎身,但那时花名正炽的湖君哪里肯嫁这么个钱权都不到家的老朽呢?因此湖君自然轻飘飘回绝此意。  但自从湖君病倒后,开头一个月还有些骚客亲至探望、或遣人送来节礼银钱,但久病之下,就愈来愈“门前冷落鞍马稀”了。那天湖君死里逃生之后,员外郎亲自赶来探病,在病床前再次提及赎身下嫁,湖君也就应了。  “出阁”前夜,如玥到湖君房里坐着。  “他家里原配太太前年就没了,屋里也有几个姨娘,但都是伺候了几十年的早就不得趣儿了,性情也唯唯诺诺不顶事。我这一嫁过去,就能当半个家。”湖君一边在镜前试嫁衣、一边与如玥说着闲话。如玥坐在窗边的檀木小桌边吃茶。  “你瞧我还美吗?”  如玥抬眼看去:湖君从前问鼎花榜数年不衰,自然是满头青丝高盘成妇人的发髻,髻上翻着一座红宝花冠,在一盏主灯下愈发流光溢彩,而她身上的嫁衣是□□坊的手艺,一匹不下百金,且由描龙绣凤、百鸟呈祥,端的是富贵怡然。  如玥回道:“云想衣裳花想容。”  只可惜一处不美——如玥没说出口——嫁衣原该是正色朱红,而眼前湖君这一件,却只是妾室所穿的梅红。富贵双全又如何?如玥心中轻叹,微微低垂眼眸,视线就落到湖君手上,她白皙的手背上一根一根淡青的经络清晰可见,而原本应当卡在手腕上的靛青莲花金镯直落落滑到手背。到底是一场大病伤了元气,表面上虽说已经恢复过来,可细看还是瘦得“翠袖惊风”,显见是吃苦了的。  “说起来,还多亏我从前做生意的时候兢兢业业,不曾摆过什么花魁架子,这才能在如此潦倒的时候还有刘公垂青一二,叫我以后终身有靠。可见人生在世果然是该积德的,日后会有福报……”  如玥一边听着,把眼神慢慢移上湖君的脸,她雪白的肌肤仍保有紧致细腻的弹性,一双美目依旧盛着潋滟的水光。只可惜,以后这汪碧水都要流向一眼干涸枯朽的老泉了。  想到这里,如玥之前积攒的不满终于忍不住爆发:“事到如今,我知道再说什么已无进益。可这是哪门子的福报?什么终身有靠?姐姐你才二十余岁,韶华正盛,那刘员外都多少岁数了,还能陪你几年?”  湖君一下子就怔住了,眼底迅速氤氲起泪意,她急忙拿帕子揩了泪,泪水却如泉涌,怎么也止不住。如玥连忙讨饶,连声告罪是自己说错了话,可湖君却将一腔的委屈全淌进泪里,如火山海啸,怎么也止不住。哭湿了三条手帕,最后好容易收起哭腔,仍然保有原志。  她红着眼睛对如玥说:“好妹子,我出阁的消息传出来,人人都贺我‘天赐良缘’、‘终成眷属’,直到今日才有人掏心掏肺地同我说这番话,我承了你的情。然则我此番死里逃生,我算是看明白了。现在回头去看,我抱病的这大半年,从始至终一直遣人来送金问安的客人,也就只剩下这位刘公。等下半年他告老还乡,就会离开金陵、回老家婺源,那里虽不比金陵繁华,但山川风光极胜,每天春天、大片举目不尽的油菜花田。老爷子是实诚人,早已同我讲好了,他告老之后只带我一个回乡,那里没有儿女姨娘在旁,他把我当正经太太待,等我伺候着他一命归西,他就将金陵这边儿的一处三进大宅、两家连街铺面外加城外三百亩水田划给我,一应佃租出息全归我,也算是给我下半辈子一个交代。”  “更何况,什么韶华正盛?作咱们这一行的,二十岁往上走,好日子掰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我纵使没有这场病,生意也已是江河日下。如今仗着花名不倒、情谊尤在,还能上岸从良,何来不喜?!”  她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众里寻他千百度’,还不是‘老大嫁作商人妇’。不找了,就他了。”  如玥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湖君迈过年才刚二十三岁,可在争奇斗艳、追新逐嫩的欢场,这已然是夕阳黄昏了。这些从不成文却时时刻刻锡在秦淮两岸的花场规矩,如玥并非一无所知,却一直不肯承认。她蹙着眉头,虽不再言语,但心头总是惶惶。  湖君见小妹心事重重,显然是有所触动,不由得想起除夕夜的情形,就索性坐下来“好妹妹,你才刚梳拢,还有大把青春和机遇。眼下你说‘嫁’还太早,但也该开源纳广,好好做生意才是。”  如玥尤不服气:“我又没说不肯纳客?!姐,你也不去外头打听打听,谁家对我颇有微词了?我对诸公都是五五开的一视同仁、殷勤拳切,可曾得罪谁家?!”  “那你一天一天总在牌酒花头里扮缩头乌龟、只肯在诗会茶围里费心出头,到底是所为何来?!”    这话,秦三娘也曾问过如玥。  那还是年关珠榜刚出的时候,日头西斜的一个傍晚,如玥正在屋里上妆,秦三娘就急赤白脸地冲上来问罪:“我说玥姐儿,你这个月的‘花头’怎么才千余,倒是雅士的聚会出了十几趟。牌酒上一掷千金的‘冤桶’多,两碗黄汤灌下去立时五迷三道的,要什么金的玉的他们不给?而那些酸文人最怕当场谈铜臭、给的花头少,平日里只清了局账就罢。你现在歌名艳名都已传扬出去,牌局酒局的条子也不少,做什么一天到晚出些苦哈哈的清谈会,你倒把劲儿往财神爷们身上使呀!”  一听这话,如玥是不慌也不怵,只从腋下抽出一条纹丝儿牡丹的绢子抹了抹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然后把肚子里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娓娓道来:“妈妈你且听我说呀。江淮的欢场豪客统共就这么多,来来去去扳着手指头加脚趾头也就数到头儿了。其中俗有俗的玩法,雅有雅的兴致:有人偏好开大宴打牌九,有人喜欢办诗会做清谈。牌九胜在缠头多,一时三刻就有大把的局账;而文会虽不是正经‘花头’,难得的却是列席文客身份清贵,层次颇高。其实这两者各占胜场。我若一意往那牌局饭局里头冲人面,能不能像宜朱那般左右逢源、千人千面的先且不论,但抢了宜朱的生意却是板上钉钉的,且来来去去也不过就一个类别进了妈妈你的帐;但我若偏往诗会、茶围里打转,就是双类双帐,即不坏了我们姐妹的情分,也能另开先河,把我们连音坊的名头打到文人雅士的圈子里,一来二去、上门的回头客就多了;再说第二条,我这也是为咱们楼子着想,我先另创先河,咱家日后若有诗词极盛、歌舞略逊的姊妹,由我搭了桥,现在这圈里把名声立起来,那些小的们以后也好多条扬名立万的路子不是?”  “咱们打开门做生意,只盼着要做的长长久久,自然要把眼光放长远些。若妈妈还是觉得不妥,那我倒也无所谓,同样是做生意,宥酒唱戏与诗词歌舞于我也是没差的,我都来得。”  秦三娘一听这话,立时想起来南厢有那几个十五六岁的,同宜朱、如玥差不多岁数,可品貌机变皆不如意,一整个月加起来也没几个条子,本想再过两年顺手卖了,眼下倒是可以跟着如玥出去,也好废物利用。这么一想,秦三娘心头也就舒坦开来,眉开眼笑地拉着如玥说:“我就知道你这宝贝疙瘩主意多!那你以后出局留心着年轻风流的才子哥儿,将同你一道的珊瑚、琴仙儿几个带上,好叫他们多勾些生客!至于几个小的,妈叫宜朱去带!”从这之后,如玥就当真专攻文官清流一道,而与巨贾豪绅出没的牌局烟酒花头反而少了。    给楼子姐妹们拉客自然是一套唬人的说辞,如玥自己“独善其身”都尚且做不到,还没这么大慈大悲地去“兼济天下”。在湖君这里,她说了实话:“我……我自个儿还是泥菩萨过江,只是懒得费心思应付那帮老色饕罢了。牌局酒局人多眼杂,给他们递烟捧茶之际,少不得就有真酒鬼假酒鬼这摸一把、那里掐一下的占便宜;我…我只想躲懒罢了。姐姐可别同妈传这话!”  湖君就穿着嫁衣在桌边坐下,沉下声认认真真问道:“你老实同我说,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如玥用两手捂住双颊,老老实实地回答:“记得以前,宜朱曾讥我:‘存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痴念头,竟要为将来可能出现也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所谓良人守身如玉’。姐姐,我不瞒你,我当真是存了这个想头的。我宁愿要一场天为盖地为庐的洞房花烛,也不愿在这里‘千金换一笑’。我也知道在朝秦暮楚的风月场里这是痴人说梦了,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此心不变、此志不移。若遇不上那个真正的良人,我就孤老终生,一个人过日子也没什么不行;若有谁敢硬逼我嫁,我一头碰死都有数。”  这样排山倒海的一番话,是独属于少女的誓言,年轻的誓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虽单纯鲁直,却纯然肺腑。湖君深深望向如玥的眼睛里,就好像通过如玥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能看到十七岁的自己。  “可是你已落风尘,若想早日从良,更应当广开客路、八面玲珑,倘若不然,不消你自己一头碰死,妈妈就能用盐水皮鞭把你抽死了。”湖君何其聪明,眼珠一转开口就猜,“你莫非真的在等探花郎?!”  如玥先是一愣,而后立刻捏着袖子连声否认:“哪有的事!”  湖君在风月里浸淫多年,见过的百态千面实在数不胜数,如玥一只花丛雏鸟东躲西藏,却难逃鹰隼老辣的眼睛。她大为欣慰道:“小蹄子在我跟前儿做戏,不如去关公面前耍大刀。得了!你心中有成算就好!”  如玥本来给臊得双颊飞红,但想到湖君多年游走烟花,便放下女儿家的娇羞,忍着脸上发烫、尽量坦然问道:“我听宜朱说,他们家在朝堂上站错了队……?”  湖君摆摆手道:“朝廷风向左右摇摆,这些都是没影子的事儿。依我看,高家门庭煊赫一甲子始终屹立不倒,不是现在这点‘东西南北风’动摇一下就能下定论的;依我说,高家赢面更大些。何况外头是男人的事儿,咱们没必要瞎操心。”  “好好好。那……姐姐鳌榜多年,这秦淮南北两岸的豪门都有熟客,不知可否给我透些高家的私宅内幕?”  “江左高家……”,湖君略作沉吟,“不瞒你说,除了他们名满天下的门庭,其余老少爷们的韵事,我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如玥十分惊讶:“我见你那天对高家侃侃而谈、如数家珍,还以为……”  湖君摊开手心直言道:“那天我是瞧不过你被宜朱挤兑。她妒你新客英俊高贵,忍不住拿话来酸你罢了。事实上,我做了七八年的烟花生意,自问过尽千帆,见过的高家的门生故吏如过江之鲫,可正经的他家子弟却一个都没见过。他们只存在于客人的言谈神往里,譬如前年某场小宴,听哪位巡抚还是道台说:‘此次我奉诏进京述职,恰闻恩师高阁老的次子左迁至某省巡按’云云,这是我与高家最接近的时候,旁的是再没有了。”  如玥心头更为讶异,茫然若失。湖君继续她精辟的分析:“这是什么意思?这说明,他家必是家风清白严正,严禁子弟寻花问柳、访翠眠香的。这样规规矩矩的书香之家,世代簪缨的地方大族,若是闺秀们找婆家倒是上上之选,但于你我这样的曲巷流莺——哎,我把话说白了,就算是你与他日后两心相照、共结鸳盟,可要想堂堂正正进他家门,必是难于登天了。”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立刻浇灭了如玥心里正胸胸燃烧的的烈火,这把火的名字,叫“希望”。彻耳的通红在如玥的脸上渐渐褪却,只留下青白的面色和牙关紧要的倔强。  湖君仔细看着如玥忽变的神情,也不知是该赞还是该叹,只把声音放柔和,尽量温文道:“你也不必提早自扰。这个不成再换别家,以你的品貌,还怕没有追求者吗?就算最后‘到头这一身,从来无一物’,你还有我呀!妈妈逼得急了,你也不必寻剪子抹脖子的,只在明面上费心敷衍着,暗地里连夜雇一船家逃到我婺源来,到时候,妈妈就算追去,哼,到了我的地盘,我也有的是法子打发她回来!”  如玥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说女生向外,你这还没嫁呢就盘算好以后的地盘儿了,还说不恨嫁!”  “好啊,婆家还没影子呢,就先笑话起我来了!羞也不羞?!”两姊妹一时间你推我搡,笑闹成一团。最后湖君笑得眼泪都沁出来了,不由连声讨饶:“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  等两人喘匀了气,湖君感慨道:“看你我现在这般要好,可我们明明几个月之前还老死不相往来呢。还记得你刚进楼子的时候,已经十一二岁了,身量都快长齐整,可吹拉弹唱什么都不会,还拧着脾气不肯用心来学,一首古筝弹得走腔乱调,我气急了到妈妈面前狠狠告了一状,结果妈把你吊起来一顿好打,从那时候起你这小丫头就恨上我了罢。”  如玥吃吃地笑了起来:“确实。当时我真是恨极了你,心里想着我要是有一天得了势,一定要拿沾了盐水的皮鞭子把你也抽得皮开肉绽才好,之后那些年,每回想起这桩事总要委屈得掉眼泪。”  湖君笑得整个肩膀都在抖动,可如玥却渐渐收起了笑容,“哎”得叹了一声:“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第一回跟出去陪局,献了一首《十面埋伏》的单音琵琶。那天起,秦淮两岸只怕没有哪家绣楼不知道:连音坊新出来一个琵琶极好的小姑娘。而这首曲子,我早已在你那老鹰似的盯梢之下练了不知多少次,只怕连每个音符、每处折转都能在睡梦惊醒的那一刻毫无停顿、滚瓜烂熟地接上。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姐姐你当年冬练三寒、夏逼伏暑的严厉,实在全是为了我好。只可惜那时候,你早已雄踞珠榜群芳之首,哪日没个十几二十局要对付,整年整年忙得脚不沾地不得闲。我也心头一股傲气憋着,总不肯屁颠颠贴上去给‘花魁娘子’认错服软,所以我也就跟之前没想通那会子一样,同你继续冷了好些年……”  “冬至那天,宜朱要索我的命,连妈也不管我,谁成想你这个万年没笑脸的‘仇雠’居然肯救我……”  如玥连一把打断她的话:“哎呀,平白无故的,姐姐说这劳什子做什么?说起来还不是我之前气量小、爱钻牛角尖,才叫你受了那么久的苦……你那时候都病成那样了,我要还是无动于衷、赌扫门前雪,我还是人么?”  湖君却正色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说真的,大恩不言谢,救命之情分我秦湖君铭记于心。不论你今后祸福荣辱,总之若有困难,随时来婺源找我,我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如玥鼻头一酸,豆大的泪珠瞬间就落下,再她如白玉一般的脸上划过一道轻轻浅浅的小溪。她闭上眼睛,抱住湖君,将头抵在湖君的肩窝里,委屈彷徨地像个孩子:“姐姐,你说,以后的日子真的会变好吗……”  “真是傻丫头尽问些傻话,对外人的千伶百俐哪儿去了?以后怎样,我怎么知道呢……不过是凭心而为,尽全力经营自己的小日子罢了……”  当夜,两姐妹头抵着头睡在一张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女儿心事。月到中天时,湖君已睡熟了,如玥却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  索性翻身做起来,目光往上一抬,如玥就瞟到床前衣架上挂着的嫁衣。月色如水,嫁衣上用金线密密绣着的“龙凤呈祥”反射出熠熠的光,好不漂亮,而嫁衣本身是正红还是梅红,倒是看不出来了。  如玥痴痴地盯着一身华美嫁衣,心里那一团名叫“希望”的小小火苗,又从一堆灰烬里悄悄燃起。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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