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一阵柔婉清越的歌声,伴着暮春的烟雨,在武陵双溪的水面上飘飘渺渺着。歌者是身着浅红春衫的少女,正倚在一艘客船的船头临风唱词。她那泛着粉红光泽、修剪得圆润晶莹的指甲正和着歌声的节拍,一下一下地敲打龙骨木制的船舷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词曲虽谱得悲戚,但旋律从少女口中吟唱出来,竟少了许多愁意,多了几分慵懒优闲的味道,偶有游船从这艘小船边上驶过,听到这样一段妙乐,都忍不住凑出头来隔船遥望,想要一窥歌者芳颜。 待歌声余韵毕了,一道清亮戏谑的男声才从船舱内和步而出:“这可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我看你在金陵呆得憋闷,好心带你出来走走,你却要唱些苦大仇深的曲子,偏偏你丁点儿也不发愁,怕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乐子’吧。” 船头的少女猛然扭过头,将一对烟色的柳眉横起,把积攒了几天的闲闷和埋怨统统倒了出来:“乐子?二郎莫不是在说笑?!这些日子,我在船头看景致,你在船舱里批公文,偏偏云竹福子他们晕船要走旱路,郑东河和船老大像是个哑的,我成日里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哪门子的乐子?!说好了是出来‘游玩赏景’,结果呢?原来是叫我陪着新任淮扬按察使去武陵府赴任。按察使大人既然心系案牍、无暇他顾,何苦绕上我来走这一趟?!好容易今日舟船行至双溪,奴家想起首曲子随意哼哼,竟还要吃你的排头吗?” 高瞿知道她是心事尽去,闲出来的毛病,于是好脾气地笑着作揖赔罪:“好好好,都是小生的错。竟将秦娘子晾在一边好些天。我这趟虽是要去赴任,但也是存了带你逃出金陵散散心的意思,省得老杵在那凄风苦雨的地界成日地忙。先熬过这几日,我将积攒的公文在船上速速批了,把到任接下来公务交代好,等上岸了我就可得闲与你好好逛逛。” 如玥听了这番话,才知这几日他日日夜夜点灯熬油地埋首于案牍,竟是为了挤出时间来与她游玩,她不由联想到,金陵的公子哥儿们倘若起了游兴、大都对手头上的什么生意活计不管不顾,一整年一整年闲得只剩游戏人间了。相比之下,高瞿这样正派上进的青年,实在是凤毛麟角了。因此她一腔被冷落的牢骚尽数散入双溪水中,人也仿佛出水的莲花,将收起的花瓣一瓣瓣柔柔展开:“你若实在抽不开身,也不必时时顾忌我。我一个人……”她本想说“一个人也成”,话到嘴边却换成了:“我一个人是不成的!好歹把云竹还给我!他们一行到武陵了吗?咱们不是已经到了双溪,双溪隶属武陵,照理你的府衙总归不远了罢!” 高瞿笑得高深莫测:“还得两天。” 一听这话,如玥立刻将先前积攒的温柔又统统倒进双溪水中,跳起来道:“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高瞿刚想开玩笑说“把你卖了”,又想起她之前就被人“卖”过,这个玩笑于如玥而言实在不是玩笑,所以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你猜?” 很快,如玥就不用猜了,因为沿岸入目之景愈来愈熟悉,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以及她无数个午夜的梦中,她都曾来过——是她的故乡,兰陵。 ******************* 兰陵乃江南一胜,古往今来,无论自然风光还是历史名胜兰陵都数江南翘楚。唐代大诗人李白、元稹都极爱这里,留下无数千秋名作。 “莫嗟虚老海壖西,天下风光数会稽。 灵氾桥前百里镜,石帆山崦五云溪。” 如玥轻声吟诵着元稹的清新隽永的诗句,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在她离开这里的七个春去秋来、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唯一能带她回来的,除了梦,就只剩下这些诗了。想不到今日竟有机会亲身重回故地,如玥却异常地沉默,脑子里只有一个字,乱。 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经不在之前那艘客船上,而是站在嘈杂的码头上。近午,暮春的阳光懒洋洋撒下来,不知晃了多少行人的眼睛。之前同行的船夫随从不知何时尽数退去,她身边只剩了高瞿一个人。她问他:“接下来往哪里走?” 高瞿回道:“这话该问你。接下来往哪里走?” 原来他特意绕远路赴任,竟是送她回家一趟;他在漫长的苦斗得胜后的第一件事,竟是送她回家一趟。如玥百感交集,眼睛涩涩的,只觉得心潮澎湃,需要握紧拳头、抬起头、深深的呼吸,才能将喷薄而出的泪意压回眼眶。忡怔了好一会儿,她往某个方向走去,高瞿提步跟上。不久,他们找到了一家马车行,租了一辆青篷马车,高瞿驾车如玥指路,一路摸索着,时不时停下来,如玥向老乡问路,高瞿只听到流利婉转的方言从她嘴里毫无顿扼地吐出来,对方回以另一段完全听不懂的抑扬顿挫。这样几次下来,他们周遭景致渐渐喧嚣的闹市走到行人较少的宅院,再到青麦丛丛的田野,最后,马车在一篇莽莽苍苍的青山前停下,二人弃车改为步行,开始上山。 七年前的记忆太过模糊,从午后上山,他们在漫山的杂草里艰难跋涉了几个时辰,两个人沉默地走上无数的弯路、又沉默地从无数的弯路里绕回来。终于,乌啼阵阵中,他们在这座荒山某杂草丛生处,停了下来。 在荒芜的草丛里,依稀可以看见两座隆起的土堆,正是如玥父母的埋骨之地。七年前,还是十岁女童的如玥亲手将父亲的骨灰葬入母亲的坟茔旁,却因银钱的困窘而连一块墓碑都没有购置,只能立一块木牌为碑,发誓以后定要重新打理坟茔,为父母立碑祭祀。而现在,那块墓牌早已不知所踪,因岁月的流转而朽烂入土,或被无数人踩在脚下碾碎成泥,正如坟墓里两个人短暂而久不为人所知起的一生。 如玥指着那两座土堆,木然道:“我家原来的医馆,早就因为住过太多瘟疫患者而被焚烧成灰烬,我早就没有家了。只有这里,埋着我原来的家。” 高瞿朝着两座土堆拜了三拜,然后开始清理边上的杂草。像无数清明扫墓的晚辈一般,两人用双手拔开杂草,用小刀斩断荆棘,终于在日薄西山前,将墓边周遭三尺清理干净,又重新搬来了一块竖着的石头,上面刻上原先应有的隶书“先考陈公声谷德配先妣谢氏之墓”字样。直到此时,高瞿才知道,如玥原是姓“陈”的。 等到一切做完,如玥跪在双亲墓前,行叩拜大礼,额头抵着双手重重扣于地下,滚滚的热泪也顺着指缝流入泥土。良久之后,如玥抬起身对着墓碑,艰难地开口:“爹,娘,不肖女玥儿来看你们了…女儿不孝,这些年都没有……没有机会……” 说到后面,如玥在不成声的哭泣中收了句子,她实在没有脸面对父母讲述他们走后自己的经历,如果父母在天有灵,看到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怕是恨不得从未生养过她一场。在过去的七年间,她虽然对自己所陷入的地方深恶痛绝,却从未感到过这样刻骨的耻辱——她对自身所感到的耻辱,以及她让她的父母在死后仍然要蒙受的生女为娼、无香火祭祀、牌位被路人践踏的奇耻大辱。 正当如玥因使父母蒙羞而痛哭时,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高瞿,却突然上前一步,撩袍跪在如玥的身边,结结实实朝墓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字一顿的说出了以下的话: “陈伯父、陈伯母在上,小侄高瞿,字仲明,青城高氏子弟,在此诚心诚意求娶令爱。” 如玥猛然扭头看向身侧,日沉乌金的傍晚,渐暗的天色模糊了他的面容,却刻下一道棱角分明、□□有力的剪影。泪眼迷蒙中,这个男人的声音格外清晰有力,一句一句撞进她的心里。 “晚生倾慕令爱已久,愿与令爱许白头之约。前事所限,或终无凤冠霞帔、三书六礼,但晚生在此立誓,若与令爱结成眷侣,必终生爱之护之,不使其再受风霜雨雪之苦,互为倚靠,永不相弃。” 跟随着他掷地有声的一字一句,如玥的泪淌得更凶、更急。即使在她父母灵前,他仍然没有夸下海口说定会明媒正娶,这是由两人身份阶级上的云泥之别所限定的,天意如此,实在非人力可以扭转。但他却将一份滚烫的真诚从心里捧出,许诺要成为她终身的倚靠,陪她走完剩下漫长的人生。 与他的未来,如同绚丽的玫瑰。玫瑰虽美,茎柄上却带有利刺,这些利刺来自他的家族、他未来的妻子,或者未来的他。他已尽量将用他的爱裹住玫瑰枝上的利刺,但毫无疑问地,这些利刺仍然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突破爱的包裹,将她的手扎得鲜血淋漓。 他将这样一朵带刺玫瑰献给她,她会接受吗? 如玥拭去了满脸的热泪,对父母的墓碑也磕了三个头,然后鼓起勇气缓缓道:“父亲、母亲在上,不孝女如玥,今日许婚高家二郎。前事蹉跎,绝非女儿本意,父亲母亲在天有灵、详情应有所知。所幸女儿今日觅得良配,我二人两心相许,共结鸳盟,全属一片赤忱。不管来日如何,女儿必竭尽所能报之以爱,互为倚靠,永不相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