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积雪化尽没几天,滚滚的春雷就不期而至了。 仿佛从遥远天边传来,如重鼓一般沉重有力,夜间乏困的众人陡然惊起。子夜时分,轰隆隆的雷声仍不停歇,惊得寻常人家无法入眠、点灯拔盏寻活做,但秦淮南岸的客人们也同样被这场春雷翻得没心情行鱼水之欢,于是纷纷下到一楼大堂里,呼朋引伴组了好几桌牌九,而倌人们夜间的工作也就从床帏转战到了牌桌。 听着楼下鼎沸嘈杂的忙碌,今晚不必陪局的如玥正坐在她西厢靠后的小楼里,出奇地闲着。云竹端着水盆进房来的时候,如玥正倚着窗台怔怔出神。云竹劝道:“今晚好不安生,打雷也就算了,牌局也当真扰攘。既然一时半刻睡不得,姑娘拿热水洗漱一下去床上歪着也好?” 如玥仿佛没有听到,仍然看着窗外发呆。云竹走上前,伸出手在如玥眼前晃了晃:“嘿!今儿是怎么了?自从傍晚收到了小高大人的信就魂不守舍的。他从年前开始不就悄悄给你送纸笺,每旬一次,都惯常了,也没见你像这回似的。这回他到底写了什么?” 如玥回过神,一边走去门边的水盆架子净面,一边道:“还不就是往常的那些闲话琐事?只不过这回可稀奇得当了个神棍,预测了未来几日是阴雨天气。所以我这不好生呆在屋里,静坐等雨。” 到了后半夜,总也不来的大雨终于来了。如玥将窗门关上,只留下床头一盏小灯,就着微暗的灯火,如玥再次从床头摸出今天新到的那张纸笺,就灯细看,上面只区区两行字: “惊雷乍起,风雨欲来。 汝可独善其身,静候晚晴。” 江南电闪雷鸣,北京却晴空万里。 金銮殿上,端坐于龙位之上的皇帝已有十八岁,嘴唇上那代表少年稚气的青绒已渐渐退去,到了可以乾纲独断的时候,但事实却非如此——龙椅九级御阶之下左手边有一把硕大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白面长须的老人,他中等身形,面容清癯,身穿绛红超一品内阁首辅朝服,手持白玉板笏,形貌颇为儒雅;所有的政令,皇帝做出批复后,都需他的首肯。而高士焘位置稍微往下的右手边则站着一个另一个高挑精瘦的老人,一双夹白的鹰眉似乎直接连着浑浊又锐利的眼睛。 他们两人分别是两党党魁高士焘与魏一鸣,而两人之下分列着整整齐齐两排臣工。 从今年复印开朝以来,魏党无论在人手还是奏本上都明显大占上峰,每次一有奏本事务,朝会公议中总顺着东厂的意思来,今天也不例外,皇帝百无聊赖地对魏党人重复一个又一个“准”字。弘文党除了零星几句反驳,几乎无人能扭转大局。魏一鸣神色愈发傲慢,斜觑着高他半阶端坐的高士焘,满心都是接下来几个月如何乘胜追击,将这老匹夫拉下那把椅子,将其党羽全数踩在脚下;而高首辅却似乎对此一无所察,只将目光流转于靴前的地面,表情毫无波澜。 朝会渐渐接近尾声,正当大太监宣布“有本启奏,无本下朝”一句时,检察院左都御史陈征突然站出来,深深下拜:“臣有本启奏。” 陈御史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高举过额,只听声音沉稳如常,说出来的话却如石破惊天:“微臣今日是想弹劾两江总督赵德江、江淮巡抚冯若虚、江淮三省刑事巡按季传和等四品以上二十三人贪赃枉法、欺君罔上的大罪。桩桩件件,皆已查有实证,还请陛下圣阅。” 魏一鸣将一双骄傲的眼睛微微眯起,东党群臣之间略有。骚动皇帝下意识将微微歪在龙椅上的身体坐直,大太监一扫拂尘,连忙小跑下去接过奏折奉至御前,皇帝一目十行飞快扫完,而后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有左额角暴动的青筋显出他愤怒已极,但在天子九珠鎏毓之外无人可察。 左都御史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语意更为沉重且洪亮: “和端三年,东海倭寇大举进犯,时任东征中军大将、现任两江水师副都督赵德江连续五次上报军情紧急,向朝廷索要总计三拾七万两军饷,实际夸大战损、虚报退敌战功,贪墨军饷共计十八万四千余两。有其时随军计财校尉亲笔手书并随行账本供上。” “和端七年,江淮巡抚冯若虚时任金陵知府三年任满号称‘存粮八万旦,征税七十万钱,修通三十里长堤’,得吏部考绩‘超上品’,一路升官加爵至今;实际以次充好,存八千陈米,滥征苛捐杂税,有金陵师爷口供、当地乡民万民书及来往账目、东厂詹事签字为证。” “和端四年至十一年,江淮三省刑事巡按季传和因收受贿赂而故意误判鄞州文字狱案、兰陵群尸案等巨案被告共二十六人斩首大刑,陷杀忠良、冤判流放无数,有地方提刑首告,多位陈年仵作为证……” 陈征的一字一句如春雷重鼓一般敲在众臣心中,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东厂魏厂公门下,一句句话牵扯到越来越多的人,东党有人勃然大怒、有人连声喝止,乃至扔掷板笏,而御史却毫无遮拦、仿佛刀斧加身而不退,直到九阶玉璧上的皇帝将手一扬,示意停下。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见之前一直毫无动作的高首辅慢慢离座,将白玉板笏持得笔直,对御座之上的皇帝深深一拜:“陛下,这桩桩件件既有人证物证,老臣恭请三司会审,立案纠察、追根溯源。” 皇帝将目光投向高士焘,这个曾在自己幼时登基过程中给予倾力扶助的老人,仿佛从始至终都是这样一幅“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模样,十余年来不曾变化过分毫,而他不露声色的霹雳手段、他手下庞大的门生网络、他对朝局精准深远的控制,似乎也始终没有变过。这样一成不变的强大,让御座上的天下之主感到无奈的敬畏、以及难言的憎恶。 而再看看另一边的魏一鸣,这个从小养他长大的老宦官,明明年纪比高士焘还小五六岁,外貌却老瘦黝黑,此时他对高士焘的骄傲与鄙夷早被碾成齑粉,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亲近和卑微,却是呈向给皇帝的。 所以即使桩桩件件的证据都指向东党,即使三司会审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皇帝还是将在喉头转了几转的“准”咽了下去,吐出一句:“这份奏报,朕还需继续斟酌,目前有证可查的涉事官吏全部缉拿下狱,着有司严加看管,再等谕令。” “陛下不可!”弘文党纷纷站出来反对,“此案牵连甚广,涉事者皆为江淮三省督抚大员,上连中枢下系府台,若不即刻详查党羽,只怕有罪者携私潜逃……” 皇帝只将手一扬:“正因此案牵连甚广,若刑审过急、因涉案者随意攀咬而错怪忠良,朕岂非没有可用之臣?!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退朝吧。” 高士焘却稽首再拜:“陛下,虽然此事对府台不可牵连过广以免急中生乱,但中枢之内……若老臣没有记错,赵德江、冯若虚等人皆由魏厂公提拔保举,为了避嫌,是否也该封禁东厂,将魏厂公……” 未尽的句子被一个眼神完成,面对高士焘的灼灼目光,皇帝只得说:“魏厂公保举人才不力,恐有涉事之嫌,现封禁东厂,魏厂公禁足。如此,首辅意下如何?” 高士焘躬身再拜:“敬诺。” 下朝后,弘文党目前在京的二号人物、礼部尚书钱顺魁与高士焘并排而行。 “恩师,方才朝上陛下行事颇有包庇魏阉的意思呀,恩师有何对策?” “对策?哼!自从手里有了魏阉在江淮三省各州府的人员往来名录,我就将吏部郭正达、镇抚司潘可明调派出京,明面上示弱低头,暗中稽查数月,江淮阉党罪证已然握在手中。但魏阉党羽遍布大江南北,倘只江淮一处拔出虽能使他元气大伤,却未必能动其根基。说到底,只要陛下信重,他便有了一座铁打的靠山。因此我从未想过单凭此事将魏一鸣连根拔起。但在这场买卖里,咱们可得多博些好处,此消彼长,总有扳倒他的一天。” 钱尚书又问:“那这回恩师也该好好整治东厂那帮宵小,将东厂围成铁桶,叫魏一鸣好好吃些苦头。” 高士焘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摇头:“对东厂上下供给的确不必阔绰,但也不至于围个水泄不通,至少要叫魏一鸣能溜出来一趟与上面那位商量商量,毕竟,”高士焘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上面,“毕竟,咱们这笔买卖是该和上头那位做的。” 果然,当天夜里,“上头那位”就和魏一鸣在南宫一座冷僻的废殿里顺利碰头,开始商量了。 “阿翁,那些人可都是由你保举,投在东党门下;朕一直以为他们都是你费尽心血为朕召求的忠臣良将……”皇帝将魏一鸣称作“阿翁”,声音里满是焦急,倒不见得有多少愤怒。 “陛下!陛——下——”魏一鸣深深拜倒,连声喊冤,“陛下切莫听信贼人的污蔑,错待了阿翁对陛下的忠心耿耿!” 皇帝着急道:“你平素收受些利益朕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党与弘文相抗也的确是朕的授意,可是你怎能尽召那些贪官污吏……” “陛下,您是不知道高士焘将朝政把控的多么严苛。他独揽大权多年,占得先机,老奴要后发制人少不得要用些偏门手段,识人不明也是有的,可老奴对天发誓,老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的千秋基业!陛下您还记得吗,当年胡氏妖妇把持后宫,老奴就是在这荒废的冷宫照顾您长大,妖妇那般威逼、老奴都不曾生出二心。如今更是全身心放在陛下身上,全盼着陛下好啊!” 皇帝环顾四周,幼时凄惨的经历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对这个老人既感恩又怜悯,于是犹豫道:“可是……阿翁这回实在太过了……” “阿翁……阿翁……”魏一鸣喃喃着,突然咬牙切齿道,“陛下,阿翁出此下策全是被姓高那无耻老贼所逼!老奴今天在这里放下诛心之言,高士焘独揽大权已逾十年,令行禁止呼风唤雨的滋味也算是享尽了,当初夺嫡扶持那点恩情陛下早还完了;何况陛下已经于去年亲政,他为何还不撤椅放权、重列臣班?!从前就一直端坐朝堂、超然于众臣之上,今日暗度陈仓将心腹尽数派出网落伪证,要真叫他把老奴赶尽杀绝了,明日他高家怕不要妄想以臣代君谋夺天下!” 这最后的一把火彻底激怒了皇帝:“放肆!” 魏一鸣一边高呼“陛下”,一边不停地以头抢地,将头上戴着的皂色纱帽也磕掉了,不一会儿就有鲜血从这个黑瘦的老人额头流下来,染红他斑白的鬓发,他将老泪纵横、红白相间的一张脸抬起,望着皇帝: “陛下您想想,您后宫至今只五位娘娘,便有皇后、淑妃两人出身于高氏。可见高士焘已将手从前朝伸进后宫,其野心图谋,陛下不可不防啊!” 皇帝将眉头皱得眉间隆起,却仍是抬手扶他,无奈道:“那你说朕该怎么做?” 魏一鸣拿袖子随意抹了几把脸上的血泪,就将嘴附到了皇帝的耳边。 第二天,皇帝召见高士焘入养心殿密谈。 第三天,朝堂上明发谕旨,将现今已有罪证可查的二十三人及攀附这些人的低阶党羽二十八人全部定罪,按其罪行一一判决斩首株连、抄家流放等重刑,明年春闱秋闱两试主考分别由弘文党郭正达、钱顺魁主理;同时,后宫宣布皇后已经年满十六,帝后圆房,广纳嫔御。 于是这一年,江南的绵绵春雨淌入了汨汨的鲜血中。金陵,武陵,苏州,鄞州,洪州等江南各处,不知有多少官家家破人亡,血流成河。在此后数年里,民众们都对此深有体会,好像那年春天只要走近菜市口就能闻到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而城郊也永远成群结队蓬头垢面、带着镣铐身穿囚服的队伍在向西、向北的流放地迁徙。 一整个春天在血腥与风雨中过去,雨花楼的情势也大不如前。赵衙内被父亲拘回京城严加管束,冯巡抚、顾盐道等宜朱的积年老客纷纷去了阎罗殿报道,从前日日不断的酒席宴请,如今每日登门的客人能凑成一桌牌九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倒是江南文坛清流没有受到影响,如玥仍然是每日清谈、诗会邀约不断,之前被她带着出席文会的珊瑚、琴仙儿竟也身价倍增,积攒起了自己的客源,算起来现下整个楼子竟是由这几个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姐儿挑大梁。 暮春的某个艳阳天,秦三娘正拉着如玥诉苦:“玥儿啊,你说眼瞅着端午大节快到了,咱们秦淮南岸的楼子又要评‘珠榜’了,可今年的行情有什么凭头?妈是真后悔之前猪油蒙了心,叫宜朱几个去攀那些短命鬼、薄情种,虽则长远下来总不会少了咱们的生意,但现下光景实在萧条,妈妈心里苦啊,你可有什么别的好法子……” 如玥正要回“妈妈别担心,也不单咱们一家遭了难,总能挨过去”云云,却听见楼下张福子万分喜庆的声音:“来了!来了!” 秦三娘怒斥:“没规矩的小赤佬!是哪路大佛来了你要这么叫!” 但推门而入的那个人,却让秦三娘瞬间转怒为喜,从数九的严寒里绽放出一个属于盛夏的灿烂笑容。 那是江南地界目前风头最劲的官场新贵、二十一岁的淮阳道按察使、如玥久违小半年的老客人——高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