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的时候,高瞿如玥一行人才千辛万苦地回到了西溪农宅之中,高瞿晚上的“大计”虽遭到了一定的关隘,最后还是顺利得逞了。 那是傍晚时分,一行人将将下山回到马车上,云雾愈发浓重,只在雾中走着就能沾湿了衣发。一天下来的汗渍粘腻,外加山雨欲来的闷热,如同细小的蚂蟥爬咬,闹得人浑身上下不痛快。如玥便大喇喇撩起了把袖子和裤脚撩起,拿闱帽使劲给自己扇风。这本无可厚非,可惜傍晚山间多蚊虫,如玥光洁细嫩的小腿裸露在草丛间,可是大大便宜叮人的蚊虫。如玥先前因为一直在山间跋涉还浑然不觉,等到发现时,小腿上已经全是泛红的小包了。 晚间月明星稀,凉风习习,仆从们在农宅的庭院里铺好了竹榻凉席,还在上面搭起了纱幔驱防蚊虫,供高瞿与如玥纳凉,然后安静地退下了。在这样大好的二人光阴里,他只能坐在竹榻边沿上哭笑不得地一边捣着止痒的药膏,一边哄着抽泣的如玥。 “以前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爱哭鼻子的姑娘。好啦好啦,别哭了,眼睛肿得桃子一般,再哭不好看了。”他像哄小孩一样对她说。 如玥半倚着湘妃榻靠,嘟着嘴儿抹眼泪。连如玥自己都想不通,自己虽然是个怕热怕痛的娇娇女子,却极少矫情。这回却因小腿被蚊虫叮痒而掉了眼泪,这若换成是以前的她,怕不知觉得不可思议,还要嗤之以鼻。可是现在,她就是爱娇爱闹,爱当个孩子。 “都怪你!怎么不提醒我!那山间的蚊虫有些约莫还是有毒的,不然怎么这般痒?!以后还可能留疤呢,你快些,药捣好了没有?这些还是我回来路上偷偷从路边薅的,冰片草可不太够,你别浑玩掉了。” 高瞿无奈笑道:“知你通识药理,现在满腹医学用来止痒,这可真是‘杀鸡焉用宰牛刀’了。瞧瞧,这会子给你当药童的本公子我,可不也是牛刀吗?” 如玥倒是收了哭泣,理直气壮道:“世间学问知识,来源于实践也当归报于实践。就连船山先生、亭林先生等前朝大儒都提倡‘经世致用’呢,难道学医就非得去治死生大症、将人从鬼门关里抢回来才叫‘致用’吗?所以啊,我的‘牛刀’公子,你就老老实实做活吧。” “你还别说,你胡说八道可有几分本事,竟将船山先生等都扯将进来。” 高瞿认命地重新拿起捣药杵当药童。两人相对而坐,一边叽叽咕咕的。初夏的凉夜里,微风中飘散着沁人心脾的药香,两人在随意对坐在一领篾席上,天南地北地扯着闲话,叽叽咕咕笑着、闹着,浑似两个未经世事、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的心,曾装着波谲云诡的欺骗、或是逢场作戏的虚伪,现在那些污水都被对方流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依然澄明的一渠清水。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对方,就是自己的活水。 月上中天时,如玥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才发现她竟合衣在高瞿怀里睡着了,动了动脚早就不痒了,空气中还飘着之前的药香。她头枕着他的手臂,将脸转向高瞿,皎皎的月光下,高瞿侧脸如上天的神作,被月色勾勒出英挺的轮廓。如玥伸出手指,指尖从他的额头一路向下,却停在他的睫毛。他的睫毛并不十分浓密,却十分修长,睫尖微微上翘,如当空的弯月。如玥忍不住用手指来回轻轻划过他的睫毛。没过多久,她那不安分的手就被另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睫毛微动后,掀起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本以为你会从额头一线摸下来,等你摸到我的嘴我就轻轻咬你一口。没想到玩起我睫毛还挺尽兴?” 如玥还睡眼惺忪着,一边呢喃道:“你真坏!”一边孩子一般拿指尖去轻划自己的睫毛,划来划去嘟囔道:“居然还没你的长?” 看着玩自己睫毛的粉面佳人,高瞿只觉得一把火从下往上窜了上来。一把捉住她另一只不安分的手,翻身撑在她身上,道:“本来看你疲惫,今夜已经打算放过你了。你却自己来招我,可就怪不得我了!” 说着他深深吻了下去,“呜”“嗯”声中,芙蓉帐暖,春宵一度。 正当这对爱侣欢好的旖旎融入江南沉沉的夜色时,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有另一对男女,正在行敦伦大事。那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一对夫妻,在做全天下都期盼他们做的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坤宁宫东殿时,皇帝早已起身。漱口、净面、进茶、篦发,一整套御用梳洗的功夫井然有序。然后,御前女官为皇帝奉上龙袍,而亲手侍奉皇帝陛下更衣的,是十六岁的皇后殿下。 白到接近透明的一双素手,将一粒粒盘龙珠轻轻扣起,再抚过男人宽阔的胸膛,将最后一丝褶皱抚平。单单只是目睹,就是一番视觉上美的享受。一切完毕后,皇后收回自己的手,柔声道:“好了,陛下。” 皇帝却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再歇会儿罢,昨晚累着你了,可朕今晚还想过来。” 皇后轻轻福了一礼,嘴角旋起小巧的梨涡:“臣妾会恭候陛下。” 皇帝似乎心情大好,温柔即将融入眼睛突然停住,脸上的笑却绽放开来:“朕去上朝了。对了,那花旗参羹可别忘了进,朕特意从西洋的贡品里挑来,据说格外滋补。” “既是陛下赐下的,臣妾自然拜谢好意。”皇后低头柔声答话间,从皇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以一根玉簪松松挽起的一头青丝,以及少女面颊柔和的曲线。皇帝似乎有些犹豫,一瞬间后,还是摆袖离去。 晨起未曾梳妆就为皇帝更衣,等送走了皇帝,皇后便坐在梳妆台前,由母家陪嫁进宫的乳母崔尚宫伺候着,做足一整套晨间的保养功夫。期间,侍女喜滋滋地捧来一盅鎏金彩花的小碗,皇后看也不看就一仰而尽,将碗放回。 崔尚宫笑得喜气洋洋:“皇后殿下好福气,不仅年纪轻轻就正位中宫,更难得的是陛下对您一番温情厚意,每次临幸后都特意赐下调养参汤,正是企盼殿下早日诞下嫡子的意思呢。” 皇后眼角眉梢仍存有昨夜旖旎的媚意,神情却有一丝落寞:“我不会有孩子的。” 崔尚宫重重“嗐”了一声,连声道:“殿下胡说什么呢?!陛下如此眷顾,但凡进了后宫,十有五六是歇在殿下这里,倘殿下都无福得孕,满宫里还有谁有这个福气?麟趾宫的淑妃纵然也略有圣眷,也得了陛下钦赐的补药,但她本就是咱们高氏旁支的女儿,进宫来不过作为媵妃,如何能与殿下相比?” 皇后一边梳理着如漆的长发,一边淡淡解释道:“乳娘你想多了,本宫并未想到淑妃。再说我与她出身同宗,如今又共侍一夫,更该相互扶持、互为援助,你这般见不得她好,旁人还当本宫如何善妒。咱们身处宫中,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崔尚宫唯唯称诺。 皇后从梳妆台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里挑出一盒青花小瓷,三指捻了些许金黄的滑膏轻轻抹上长发,深深吸一口气,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充盈鼻尖。她笑得像个孩子:“闻到这发膏的气味,我就想起二哥哥,”她说的是高瞿,“他知道我头发不好,乱蓬蓬茅草一般,就从西南寻淘了这种桂花头油来,抹了这个,我的头发可黑亮多了。说来,从我进宫后,除琼林宴外,就不曾见过。兄长上月进京述职,现下还留在京城吗?” 崔尚宫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难以描述的不肯宣之于口,只客观地回道:“二公子早已南下回江南了。” 皇后浑然不觉,只说:“兄长这回外放的是江淮按察使一职,大概公事繁忙、不好稍作停留罢。只是每每独自奔波于南北之间实在不美。母亲不是已经为二哥哥相看人家了吗?不知新嫂嫂人选可有眉目了?” 崔尚宫不吐不快,终于忍不住了:“殿下可别提了,二公子在江南被一烟花女子迷了心智,这回早早南下正是去陪她的。” “什么?”皇后陡然转身抬头看向崔尚宫,“我怎么不知道?” “殿下乃国母、母仪天下,如何得知这等事情?其实从去年开始陛下本以为与那女子虚与委蛇是二公子为迷惑阉狗不得已而为之,不曾想今春大事定了,二公子回京后竟说要纳她过门,老大人发了好大一通火,二公子就早早负气回南边儿去了。二公子只身南渡,身边也无亲人长辈,竟做下这等荒唐事来,当真……” 皇后手里握着桂花发油,呆呆道:“可是倘若兄长真心喜欢此女,那么将她赎身上岸、归得良籍,待过上一二年、等风声过了再悄悄娶进门,也未尝不可。” 崔尚宫着急道:“殿下宽仁厚道不错,可咱们家是什么人家?累世巨宦,世代簪缨,上百年传下来的清名怎可为一青楼女子所侮?便不提有辱门楣,她们那种女子,从不知妇德、女训为何物,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万一做出伤风败德的乌糟事,那二公子今后还如何有脸在朝为官?” 皇后轻轻皱着眉头,颇有些不以为然:“谁说青楼就出不了烈性女子、巾帼英雄?兄长看得上的女子,不会如何品德败坏。你们信不过那女子,还信不过兄长为人吗?这就传话出去,就说本宫说的,不必对兄长就此事逼迫过甚,只请他保持清醒,稍有成算即可。” 崔尚宫有些为难道:“怕是迟了。大夫人前日已乘船南下了。” 皇后霍然站起身:“什么?大伯娘去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