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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难于登天

屋内,是鼎吐瑞香、暖融融满屋春意;窗外,是帘卷西风、凋碧树一地黄花。  云竹捧着一叠新熨的梨黄纱褂进屋的时候,如玥正窝在东里间儿那张大得能躺人的铺毡书桌上写写画画,头埋得低低的,从云竹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嵯峨云鬓上嵌着的几枚银星。  云竹不敢出声打扰,静悄悄将衣服放好,轻着步子走过去给如玥研墨,一边伸头细细观摩。  这是一幅四尺乘三尺的山水画轴,画中近处的山石和嶙峋的树皮分别用“披麻皴”、“卷云皴”法沉稳压地,远处又用大片的留白和极淡的灰墨扫出浩浩汤汤的云雾,很有几分仙气缭绕之感,而右上角留白处,只简简单单提了五个字“深山藏古寺”,是极其精致婉约的簪花小楷,整体匀称、古韵盎然,端是一幅笔力纯熟的佳作。  而画卷的左下角,如玥正全神贯注地描着些什么。云竹怕惊了姑娘的笔,忍着不敢凑过去细看。大约三盏茶的功夫之后,如玥终于直起身子,把手里的工笔往青花瓷水盂里轻轻一投,然后从柜子仔细捧出个紫檀匣子放到桌上,再从腰间摸出来一串玲玲郎朗的钥匙来,从里头挑出一枚圆头方口的黄铜小钥匙,一把插进匣子的匙口处扭一扭,匣子打开,是十几枚大小不一、青、黑、黄、灰、白颜色质地不同的印章,横条竖格整整齐齐地码在暗黄绸的匣底软垫上。如玥沉吟了一会儿,从里头挑出一枚白玉小印,这时候云竹早捧了一盒朱红的印泥出来,打开青花盖儿,往里头哈了一口热气儿,才在如玥眼前摊着。如玥拿印子碾了印泥,瞧好了方向,才往画卷右上角那串题字往下一指节的地方,重重摁了下去。  抬起印章,画成。  如玥长长得出了口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就四仰八叉地摊在八仙椅上,再不肯动弹了,云竹倒是勤勉,一壁仔细收拾了笔墨砚盂,一边嘴里叨叨地念着:“姑娘有半年没动笔了,今儿怎么突然起了兴致,描了这样大一副画儿来?”  “临川何学政家办画集,半个月前就下的帖子出了画题,我也早应了的,但一直想不好该怎么话。今儿正好有功夫,就索性画出来。你过会儿子就包好了叫送下去,请西陵阁那个装裱的老郑师傅去裱出来,这个件儿有点急,后天就要,你嘱咐他们多给二两银子订金,不然我怕他们心急手糙的给我裱坏了,平白在学政大人面前丢人。”  “哦—,是这样。学政大人出的题,是不能马虎了,我下半晌亲自送去。这画题还挺冷僻——‘深山藏古寺’。我左看右看,也没瞧见你在哪儿‘藏’了寺呀。”  如玥抬眼飞瞟了云竹一下,笑道:“小丫头没心没肺,感情眼睛也是瞎的,喏,这儿呢!”  云竹受了挤兑也不呛声——她对自家姑娘的书画才气向来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回看她的字啊画啊心里满满的敬仰,所以脾气也格外得好——她拿眼睛顺着如玥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方才她花了三盏茶的功夫工笔细描的:从不知哪里的茂密山林里一个冲下来一眼浅浅的瀑布,有个小和尚正在瀑布下面的潭子里打水。  这小和尚胖乎乎的,光头圆脑,一张圆圆的小脸上小双下巴叠着,还挺认真在打水,着实憨态可掬。  云竹捂着嘴嘻嘻笑了开来,赞道:“哟还真是!小和尚挑水,可不就是这山里头藏了寺庙吗?”  如玥也笑得眉眼弯弯,右手捏起一块绿豆糕往嘴里扔,心里得意熨帖得不行:“我拿到这个题,左思右想,磨蹭了半个月也下不了笔,虽说把古庙画在丛林深处、或只画出一段断壁残垣都算应景,但总觉得粗浅。碰巧昨儿出门看衣裳,一家酒肆外头,有个小和尚来化缘,就是这么光头圆脑傻里傻气的,我这才动了意思,想把小和尚画进‘深山’里头呢。”  云竹小心翼翼地看着画,眼睛都直了:“姑娘旁的也就罢了,只这份心思巧妙。怪道你昨儿化给那小和尚一整笼新出炉的奶香饽饽,我当时还想呢,姑娘你虽说平时手头松、出钱没成算、那往灾民手里扔出全副身家的傻事儿也不是没做过,可见了好吃的向来是走不动道儿、迈不开腿儿还撒不了嘴儿的,怎么昨天就那样大方了,原是有了这一出。”  如玥把手里的绿豆糕三下两下嚼咽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立时从八仙椅里跳起来笑骂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平日里同张福子叽叽咕咕、说三道四的也就算了,不过是人家福子脾气好宠着你,今儿脑门上没长眼睛、挤兑起你姑娘我来啦!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说着主仆俩就在屋里玩闹了起来,两人绕着正屋的圆桌子追着跑,跑了一阵子,两个人都香汗岑岑、娇喘吁吁,云竹捂着肚子大喘气:“好厉害的姑娘!一句话不对就非要追着人打,把我闹得都岔气儿了!”  如玥停下步子,一手撑着桌子沿儿,一手插着腰,也大喘气:“得了……姑奶奶你这样好的本事我也留不住了,这就打点起嫁妆把你送出阁,好叫你整日对着那个气性好的,再不用闹岔气儿了。”  云竹一张俏脸红到了耳朵根,笑叫道:“哼,我可不着急,谁先出阁还不一定呢,你枕头你下那一沓书信,每晚拿个小油灯窝在床里照着看,恐也看了千百遍了罢——”  话音没落,如玥却如同泄了气的斗鸡,将满身竖起的羽毛松下,兴致也渐渐褪去:“你只瞧瞧我现在还在这里绞尽脑汁地做生意、讨大人们的欢心,就知道我离脱离苦海还远着。”  云竹柔声道:“姑娘,你老实同我讲,你是不是怨了他?怨他大暑那日放你回来?”  那是孟夏时节,那时如玥已在武陵郊外那处农宅住了一个多月,从春花谢尽住到夏花烂漫。高瞿事务繁多,却是每隔两三天必定要到如玥处歇上一晚,策马奔波许久只因有人在那里等他。与之前从淮阴县衙到金陵雨花楼的来回奔波不同的是,他们相见相处的方式从品茶诗画变成了蜜里温存,两人一头扎进爱恋的海里,即便聚少离多,也甘之如饴。  一日一日幸福的涓流,终于在大暑那日遇上了冰冷的水闸。  大暑那日,太阳大得出奇,大地蒸热。如玥这里却因傍着西溪,又兼郊外人烟少、宅屋散布,竟比从前在雨花楼里置了冰盆还要凉爽几分。秦三娘就是在这天摸到了如玥这处农宅里。  如玥从里屋出来,一下就见到秦三娘。许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或是因不必迎客没心思打扮,秦三娘那日妆扮格外轻简,不簪花亦少了秾香,只用几枚贵重的金饰将乌发牢牢挽住,一身常穿的石青夏褂,罕见的清爽麻利,叫人一见就亲切了几分。  如玥叫了一声“姆妈”,秦三娘应声转过头来,脸上也清减了许多,略显几分人到中年的憔悴。她一反从前虚伪的热络,脸上身上的压不住的疲惫,道:“玥姐儿,咱们楼子遭了难了。你可知宜朱去北边儿做生意了?”  如玥“啊”了一声,秦三娘道:“我知道你心思早就不在楼子里了,这回腆着老脸寻上门来也是没法子。自从宜朱跳槽,小的几个还出不了道,你带出来那几个清倌人也不温不火的,了不起抹了自己的开销罢了。我一时寻不到人才,便找人逼着张福子的老子娘说出了你们的地方,这也怪不得他爹娘二老的。”  如玥淡淡一声“哦”,便止了声息。秦三娘皱起了眉道:“玥儿,你现在虽与那高郎君快活似神仙,但你别忘了你卖身契在妈这儿压着,他将你从我雨花楼里带出去的时候说的是什么?叫你陪着去外头地界散散心罢了,可从未在我这里提过半个与‘赎身’有丁点儿相干的字眼,这你也该是知道的罢。且他若当真能娶你,为何不将你迎进官衙后宅,而是在此处赁了宅子安置你,算个什么事儿?我念他之前阔绰的‘大蜡烛酒’才容忍至今,雨花楼好歹金玉尊贵地养你一场,如今大难临头,我却是断断不肯放你身契出去的。”  如玥抿着嘴角不说话,眼睛低垂着,盯着秦三娘的青绿裙边发怔。秦三娘继续道:“再则,你二人如今这么‘野鸳鸯’一般没名没分地过着,权当是偷来的快活罢了。玥儿,妈不怕告诉你,你那高郎正与家里争执得紧,之前因着你惹得高阁老大怒这才急急南下,这风声不知怎么已传到江南,你已因了他真正出了名!”  这些如玥并非没有想过,但每每心思一转到这上面就烦扰不堪,便迅速转换了思维,想写旁的去了。这一记却叫秦三娘打了闷棍,将本就已经追到脚后的老虎狠狠抽了一鞭子。如玥渐渐就感到热了起来,她不住地拿着手巾拭汗,心里也像蚂蚁爬似的,只嘴上一句话也不肯说。  “想他与家里如此纠缠不清,倒显得你上赶着非要嫁他一般,可以你的品貌,倘重回我们雨花楼好好做生意,他日郡王公子何人嫁不得?就算你看准了他,眼下这风口浪尖上他再赎了你出来实在风头过盛,他为你与家里闹翻了于你又有何益?妈把话撂在这儿,你现在,确确实实是嫁不了他!”  紧接着,秦三娘把声音尽量放柔,“玥儿,不如缓上一缓?再过得一年半载,顺带着帮扶妈妈一把,等明年那几个小的能出道了,你俩这阵的风头过了,你若还不曾改了心意仍要跟着他,再悄悄嫁了他,如何不好?”  冥冥天意中,这个烟花里低到尘埃的徐娘嘴里说出的话,虽有着昭然若揭的私心,却与千里之外北京紫禁城里高贵在云端的国母所想如出一辙,可见也算个实惠明智的法子。一则的确可以避过眼下的风头,二则等两人都先从热恋的劲头里抽身出来,冷静下来再想以后。  如玥记起湖君出嫁前夜曾对她说“就算是你与他日后两心相照、共结鸳盟,可要想堂堂正正进他家门,必是难于登天了”,她不禁感慨湖君眼光老辣、洞事于先。她不住地拿着手巾拭汗,心里也像蚂蚁爬似的,只嘴上一句话也不肯说。  秦三娘以远胜于湖君的老辣看透了如玥的心思,一语道破:“这么着,今晚请小高大人过来,是去是留,他定如何?”  如玥终于抬眼看了这个与之斗智斗勇数年的徐娘,道:“好。”  一个信儿火速传去,却直到天已暗透了,高瞿才满面风霜地回来。此时,如玥已收拾好了包裹,兹坐在团桌边等他。  高瞿将手里的马鞭放在团桌上,说:“你要走?”  “是啊。本就是你带我出来散散心,现下散了那么久,楼子里又行情不好,我少不得得回去帮衬一二,”如玥状似自然道,但是仿佛自然顺嘴瓢出接下来的一句话,“这么没名没分的,也不好一直赁住在这里。”  高瞿扶着额头,似乎很疲惫。  如玥却没有像平时一般将双臂环上他的肩,说几句吴侬软语,再引着他将一天的疲惫烦扰娓娓道来。她只静静坐着,好像在等他说些什么,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等,等,等,等不到。  沉,沉,沉,沉到底。  圆桌上的蜡烛爆了烛花,将她从深渊里激起来。如玥站起来,提起手边的黛锦包袱,提步往外。  高瞿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手袖上密密麻麻的连理枝刺绣皱成一团,如玥盯着他的眼睛等着,高瞿却只吐出这样一句:  “你回去等我的信儿。等我。”  如玥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转身就要走,奈何被他右手拽住,如玥怒气冲冲一把猛甩,高瞿的右手没什么力道似的被甩脱,脸上闪过吃痛的表情,当然这一转瞬没有被失望溢顶的如玥捕捉到,她风也似的走了。  余香仍在,佳人无影。高瞿坐在圆桌旁,右手却怎么也攥不起拳头。  如玥大步踏出小院,跨上马车后将包袱一把塞到云竹怀里,秦三娘在马车里好整以暇,似乎早就料到会由此结局。如玥却不去看她的脸。只将背脊对着秦三娘躺倒睡下了。  夏日无星燥热的夜里,一辆青缎马车无声向北去了,留下两道无言的车辙。  再后来,如玥重新开始挂牌做生意,索性她芳名尤在,带着一帮姐妹忙得陀螺转似的出局参会、摆宴待客,这回倒是把十成的心思都放在生意上,倒比从前还要再忙几分,连烟酒局也不推了,只除了不肯让人留宿,旁的时候倒比从前洒脱多了。秦三娘看她整日地忙,又念着“吃不到嘴的肉才香”这个理儿,也就不迫她接客挂衣。  如玥这回可再没宜朱同她争抢别苗头,因而一枝独秀,俨然成了雨花楼新任头牌花魁,却迟迟不肯搬进象征头牌身份的东厢留萃阁,而是执着地守着西厢一亩三分地。秦三娘问“为什么”,如玥说:“我就爱看从西厢窗边看出去的月亮。”  高瞿再也没有来过雨花楼,却差人一日一封送信来,风雨不改。信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有时是一段闲暇的日常玩笑,譬如“东河已三日不发一言,略有思念张福子”;有时是一幅帛画,画的是他二人西溪农宅出门右拐一刻脚程处那株河边的垂柳,及柳树下那个常坐着的钓鱼翁;有时甚至只是一段极浅显的小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再附上一句,“今夜月色极好,你我虽隔两地,何妨共赏玉盘?”  如玥起初收到这些信,拆开看了就扔进废纸篓里,却在收到譬如“明月”那封信时傻傻坐在窗前看到夜半。云竹晓得她家姑娘的豆腐心,因而每每不厌其烦将皱巴巴的信纸拾起来,铺展平直,放在如玥的枕下,数月以来,早已积起厚厚的一大叠。  如玥白日里与姊妹、丫鬟们笑语无异,用心与恩客周旋也与往常无异,只在每一个疲惫的深夜里点起油灯,一遍遍重温,仿佛能从这个“负心郎”的“俗语”里得到蕴藉着勇气的甜,然后再沉入深深浅浅的梦里。    而几日后,临川何学政家的画集上,如玥那副用尽十成巧思作的丹青,却不单只赢得了文坛清流、门客恩生的青睐,还引出一位大出意料的贵客——贵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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