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整夜,天放亮时,终于小了一些。陈香早就醒了,她躺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只有委屈和伤心占据了整个身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裂口越来越大。 早上六点钟,她听见另一间卧室的声音。 一个小男孩儿,一大早就精力焕发,“妈!早上吃什么?” “嘘,你小点声。阿姨在睡觉。” 男孩儿压低声音,“什么阿姨?” “妈妈的朋友,你先去吃饭,吃好了我送你上学。” 小超往另一间卧室看,门关着,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乖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样子很是可爱。 “那我们小点声吧,我就不听英语了。” 苏艳梅推他脑袋,“把你聪明的。” 早餐是鸡蛋,白粥还有馅饼。小超吃东西快,苏艳梅看着他吃完,自己一口没动。 “妈妈,我该上学去了。” “嗯,你舅舅已经在楼下等你了。”苏艳梅把书包往儿子身上提了提,“听你舅舅的话,别闹他买零食听见没有?” “知道了。” 小超背起书包,换鞋,开门。门一开,母子俩都吓了一跳,苏艳梅第一时间护住儿子。苏艳梅胆子大,没有惊叫。儿子也遗传了她的基因,几乎没什么事能让他尖叫。母子俩齐齐看着门口坐着的男人。 他头发凌乱,浑身是雨干了之后留下的泥点子,脚底也是泥块,整个人像从野外来的。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母子俩。 儿子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妈妈。” “别怕,你先下楼,要迟到了。” “哦。” 苏艳梅把儿子送到楼下,跟弟弟交代一番。回来时他还没走,仍然坐在门口。 苏艳梅走过去,叹了一声,“什么时候来的?” “……” 他低着头,没讲话。 “该不会是昨晚就来了吧?” 他还是没说话。 “我不是跟你说别来吗?她这个时候不可能想见你。” 他终于抬起头,“我不见她。” “那……那你也不能一直蹲在这儿啊。” “我在这陪她。” 苏艳梅简直无语。但看他一脸憔悴,苏艳梅往他额头摸了一把,“你发烧了。” 他脑袋一偏,一脸无所谓,“没事。”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看着她你还不放心啊?” “我不该动手,不该让她恨我。” 他似是非常疲惫,双手捂着脸搓了一把。 这件事苏艳梅并不同情他,“我听她说你是她哥。” “嗯。” “那Jason是……?” 陈锐柯点点头。 苏艳梅再次望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多久了?” “支教回来到现在。” “不是已经稳定了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我找到她时,她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这次你是怎么想的?” “只要她开心,记忆那东西无所谓。” 苏艳梅也是这么想,所以有些实话她没有讲。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这个时候,门开了。陈锐柯立刻站起身,“阿香。” 陈香站在门口,面色苍白,虚弱无力,“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 “——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陈锐柯的高姿态丝毫不见,只要能换回她的原谅,他什么都愿意做,他像个无计可施的孩子。“阿香,我来跟你道歉,是我不对,可以原谅我吗?” “不可以。”她冷冷道。 陈锐柯眼眶红了,舔了舔干到裂开的嘴唇,“那你要我怎么做……我怎么做……你才愿意原谅我?不,不用原谅我,怎么做你能开心,你告诉我?” 苏艳梅撇开头,眼睛也红了。 “你怎么做,我也不想原谅你。我的快乐跟你没关系,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你走吧。” 陈锐柯的拳头垂在身侧,微微握起,“阿香。” “你走吧。” “阿香——” 陈香狠狠关上房门,一回身自己就哭了。 吃了闭门羹,陈锐柯茫然沉默,站在门口,双手像是没了骨头支撑一样,垂在两侧。 苏艳梅打起精神碰碰他的肩膀,“这个时候,你还是别刺激她了,万一对她病情不利……这里有我,你就放心吧。而且你在发烧,回去休息一下,把药吃了。这边的情况我会随时跟你汇报,这样可以吧?” 陈锐柯低着头,“她不想见我……既然她这么不想见我……那就麻烦你了。” “跟我就别客气了。她这个样子,你也别怪她。” 陈锐柯丢了魂似的,摆摆手,晃晃荡荡地离开了。 天晴了。一身的泥泞已经干枯,他走在路上,频频有人注目。不知是哪个女人伤了他的心,让人失落至此,这个女人实在有令人羡慕的资本。 离开她的每一步都很艰难,陈锐柯的脚有些抬不动了。走到一个古董店前,陈锐柯身子一软,顺着路灯倒了下去。 陈锐柯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Jason。 “醒啦?别动,你休息一下,还发烧呢。” 陈锐柯躺下去,浑身酸痛,“我先找到她了。” Jason笑了一声,“知道。” 陈锐柯看向他,他正在研究手里的药盒,“你见着她了?” “嗯。” “她说什么?” “你先把药吃了。” “她说什么?” Jason把热水端过来,药片放在手心,“让她一个人静静。原话。” 陈锐柯强打精神把药吞了,多少年不生病了,感觉真是难受。 “她和苏艳梅是怎么联系上的?”Jason早就好奇,天天和她在一起,也没见她和外人联系。 “我还想问你呢。” “我不知道。事情到了这个阶段,和我们预想的不太一样,以后恐怕会更不一样。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恐怕拦不住。” 陈锐柯重新栽进被窝,以被蒙头,静一静吧,大家都静一静。 苏艳梅的家也有一个很大的书架,几乎塞满了医学书籍,书架旁边还有一个人体骨骼的塑像。 “来,吃饭了。” 苏艳梅来叫人吃饭时,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家里这么多不适合她观看的东西…… “你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有皮蛋瘦肉粥。” 苏艳梅热情贤惠,陈香看着她,被温暖也被提醒,“普通朋友,只是认识的关系,竟然连我爱吃什么都知道。” 苏艳梅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她暗自叹息,自己智商没够,连连出错,要命要命! 好在她没有一直缠着她问问题,否则她真担心自己一个挺不住就全都招了。幸好,她现在满脑子陈锐柯,满脑子悲伤的细胞等着治愈。 “你哥跟我说的。”苏艳梅还在最后地挣扎。 “他还说什么了?让你看着我?” “没有,哪来什么看不看的,你在我这里就像在自己家,想干什么干什么,平时就我和儿子在家,他上学我就没什么事了。” “你是医生?” 苏艳梅头皮一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接下来怕是会有一连串儿的问题。要不要撒谎呢?不要吧,来不及编排,说谎反而容易起疑,“嗯。” “哪个医院的?” “以前是医生,现在不是了。” “那你不用上班吗?” “也不是,我现在在学校里做老师。” “真羡慕你们。我也曾经是老师。” “是啊!你的学生都很喜欢你。” “也是陈锐柯跟你说的?” “嗯。” 苏艳梅头皮发麻,自己去倒水喝了。 不知怎的,陈香对苏艳梅感觉非常亲切,她虽然不记得她是谁,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陈香穿着苏艳梅的衣服,昨天的脏衣服已经被苏艳梅扔进洗衣机,加了洗衣液和除菌液。满屋飘香,但这个味道依然掩不住另一种味道,从一进她家门就能闻到。经她分辨,不像消毒水。是什么呢? “阿香,麻烦把小超的衣服也拿来,就在他房间的椅子上搭着。” “好。” 陈香去了,搬来一堆脏衣服。苏艳梅脸红,“家里有点乱啊,好几天没收拾了。” 自说自话,回头已经不见陈香。苏艳梅忙着自己的事,想着一会儿再去陪她聊天。 三十分钟后,苏艳梅把卫生间收拾了一遍,家里来客人,总不能太不像样子。 其实按照常人眼光,苏艳梅的家里已经很干净了,但苏艳梅对卫生的标准比较高,容不得一点点的脏。收拾完毕,累出一身薄汗,就当锻炼身体了。 苏艳梅直起腰身,回头,陈香直愣愣站在面前,吓她一跳。苏艳梅倒吸一口冷气,某个瞬间,陈香的冷面孔令她生寒。 “你是不是一个人等我太无聊了,我马上就干完了。”苏艳梅和颜悦色地说。 “这是什么?”陈香举起一张画。 苏艳梅惊住了,“这是……” “我画的。” 陈香手里拿着小超的演算本,用铅笔画了一条鱼,包括心脏,肝脏,肠胃,□□,泄殖孔,卵巢,侧线等等。 “这是什么?”陈香举着这幅画问她,“我刚刚画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东西的位置还有名字,我不清楚,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请你告诉我。” 面对陈香的质问,苏艳梅身上的汗更甚,几乎湿了衣服。 “我一个学计算机和英语的,怎么会这种东西?我哥明明是这么跟我说的。是谁在骗我,我哥,Jason,是不是还有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阿香……我是苏艳梅,你的病导致你的记忆错乱,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苏艳梅打算用糊弄儿子那套糊弄她,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那我脑袋里的片段是什么,也是假的吗?是我凭空臆想出来的吗?” “你,你都想起什么来了?” “几个身影,好像跟我无关又好像跟我有关。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或许他们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隐约知道自己有重要的事没做,但我想不起来。” 说着这些,眼泪就下来了。明明打算得好好的,记忆可以不要,但总有一个力量在推着她往前走,不,是往回走。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阿香,你太累了,记忆错乱更不能焦虑,你需要放松需要休息,慢慢地就好了,好不好?” 陈香看着她,脑海里浮现两个字母,“好,那你先告诉我,乔言是谁?” “……” 苏艳梅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 “我问过我哥,他没正面回答我,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认识这个叫乔言的人,或许,她就是他的前妻。但是为什么要隐瞒我,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实话?我只是想帮他而已。我不想当大家的拖油瓶。” 苏艳梅是个贤良淑德的普通人,虽说工作令她强大勇敢,但是她最不擅长说谎话,这也是她为什么要离开她这么久。她早早地就预料到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苏艳梅被她步步逼退,已经无处可逃。 千钧一发,有人敲门。 两人仍在对望,苏艳梅心怀忐忑,手都抖了。她指指房门,“有人敲门。” 陈香盯着她,让开一步。 苏艳梅趁机溜走,原来是小超回来了。 “小超!”苏艳梅从来没有这么想念儿子,平时中午他都是不回来的。 “你怎么回来了?” “舅舅说食堂饭不好吃,让我回家吃。” “你舅舅是又没带钱包吧?舅舅呢?” “他把我送回来就去超市买东西了。” “那是带钱包了。” “妈妈……” 小超进门,看见了那个漂亮阿姨,但无故生惧,躲于母亲身后。 “小超,来,这位是妈妈的朋友……陈阿姨。” 陈香目光转向苏艳梅,她竟不敢看她。 “陈阿姨好。”小超说。 “你也好,不好意思,阿姨要在你家里打扰几天。”陈香弯下身子与他平视。 “不打扰,热烈欢迎。” 小超是个很热情的孩子,苏艳梅摸摸他的头发,“坐会儿,妈妈给你做饭。” “哦。” 过不多久,苏艳梅的弟弟苏彦霖也来了。人还没进门,笑声先进来了,“姐,咋没给我留门,开门啊!” 苏艳梅在厨房忙活,是陈香去开的门。苏彦霖一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门,抬头看门牌号,没错。 “你是?” “苏艳梅的朋友,陈香。” “……哦……陈香,你好你好。” “你好。” 苏彦霖想握个手表示友好,但陈香好像没看见,开了门就回去了。尴尬。 苏彦霖把手心的汗往身上蹭了蹭,总觉得这个陈香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