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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片

师兄教我那么多法术,我最喜欢的,是凡人常说的变戏法。  师兄的戏法变得极好,大能成海,万里烟波,鱼龙戏水,海鸟欢歌。细如凤羽,流光溢彩,纤毫毕现。有时我嫌山中无聊,他就变只鹩哥给我,那鸟儿乌黑发亮,活泼有趣,叫声婉转,清亮,亦会学人言,站在我肩头,轻轻说,阿筝,阿筝,你真好看,听得人心里甜甜的。  师兄说,这叫幻术。  幻术不难学,难的是要变得像。凭我的道行,百多年前初下山的时候,变些铜钱银元尚能以假乱真,如今这些纸钞硬币却是无论如何也变不来了,因为细节太多,我记都记不住,更别说幻化了。    这座怪洞如此诡异,会不会也是幻化而成的呢?  虽然我从未在凡间见过像师兄一样高超的幻术,但天地这么大,既然师兄会得,未必别人就不会。  那要怎么破?怎么破?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头,使劲回想师兄当初是怎么教的,想破脑袋终于想起些只言片语。    “但凡幻术,皆有破绽。”  “破除幻术,有两法,一曰看破,一曰勘破。”  “修为高者,心思澄明,眼无遮蔽,这些寻常把戏看在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  “修为不及者,道法不够,定力不足,易被大千万象所迷惑,幻影如旋涡,步步深入,不能自拔,惟有堪得破绽,摒除杂念,坚定心志,方能拨云见日,窥得本真。”    昔日师兄清冷平静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如潺潺冰泉,抚过我因疲惫、焦灼而皱成一团的身心,我渐渐冷静下来,飞快的、一点一滴地回想种种可疑的蛛丝马迹。  我笃定我们跌落的位置是在青云山北坡的百年古松附近,那里我非常熟悉,断没有这样一个陌生的大洞。  洞里没有一丝光,什么都看不到,令人无法辨别细节。我再次摸了摸四周,石头、枯叶、烂泥,它们触感真实,没有异常,可也只有这些,没有任何其它,没有活物,没有水,这不对劲,我的手慢慢抚过岩壁,它们是干燥的,连一丝冷凝的湿气都感觉不到。这很不对劲。    会不会,我们只是掉进了古松底下那个我熟悉的洞里,而就在我们落下的瞬间,有人施幻术将我们困于此处?洞口的机关是假的,黑暗是假的,这无数岔路也是假的?  我为自己的这个突如其来的脑洞略略一惊,随后拧身飞起,再次触及洞口那个铁盖机关。它沉重,冷硬,严丝合缝地存在于那里,不觉有异。  可我仍控制不住地想,它会不会是假的呢?会不会是假的?  我落回洞底,俯身摸了摸夜轻寒的额头,仍然滚烫,他又安静了许久,不知是否已有些神智不清,大概是我冰冷的手惊到他,他动了一下,呓语道:“你还没走?”  “夜轻寒,你坚持一下,我很快就能带你出去。”  “你要做什么?”  我抬头看了看洞口的方向,依然一团漆黑,可如果这些只是幻像,那么那里应该就是出口,生门就在眼前,只是我的眼睛看不见。  留给夜轻寒的时间不多了,我没有时间再犹豫。  我缓缓起身,拿定了主意。师兄说,摒除杂念,坚定心志,方能窥得本真。我闭上眼睛——如果眼睛容易被蒙蔽,那么我要用心去看。  头顶数丈之遥,应该是古树,天空,和自由的风声。  我蓄满全身之力。  “你要做什么?”夜轻寒忽然扣住我的手腕,力气竟很大,声音里隐约带了几分急切和紧张?唔,这可真少见。  我当时还想,难道这家伙和我心意相通了?黑咕隆咚的还能被他猜出我要做什么?  只一闪念,我笑了笑,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手:“这是干嘛?我又没做什么。”  他似乎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松开了。  我笑容未落,合上双目,以全身之力腾空而起,毫不犹豫地向洞口撞去。  我信师兄的话,澄定心思,摒除眼前所见,随心而去,必能堪破这困兽之术!  夜轻寒的手尚未完全离开我的腕,电光火石间想要再次拉住我,却被我滑脱出去。  “柳清筝!”  短而急促的一声呼喝,很快被耳畔呼啸的风声压过,我心无杂念,以生平最迅猛的力量向上飞行。  万幸,并没有太久,眼前亮了。尽管闭着眼,那光线仍然异常夺目,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继续往上、往上,像是从深深的海底浮出水面,无比地欢欣,无比地畅快!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身边是蓝的天,白的云,高空的风疾速而劲猛,打在脸上还有些疼,可我仍然无比地开心。  扑到云彩里打了无数的滚,尖叫数声,仍然不能纾解心中的激动和兴奋,便再尖叫。  闹了半天,蓦然想起,忘了件大事——还有个大活人在下面呢。  我按下云头,回到地面,此刻幻像已破,露出洞口,这果然只是个寻常洞穴。夜轻寒孤零零坐在下面,我有些不好意思,纵身落下,落在他旁边。  他抬头看向我,黑眸湛湛,薄唇抿成一线,脸上的表情颇为奇怪。这是生气么?  我凑近些,想要仔细揣度他的脸。  “柳清筝,原来你是真的蠢。”  他开了口,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  “夜轻寒,你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么?”  他盯着我不动,我瞪回他。忽的,他轻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又回复了平常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只当他是烧糊涂了,人也变得奇怪,我不与他计较,于是拉过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扶他起身,触上去倒不觉得他的体温像刚才那样烫的吓人了,但连续这么久不吃不喝,我不敢懈怠,必须尽快带他回家。  “坐过飞机吗?”   他含混得嗯哼了一声,索性连头都靠过来,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颈窝,痒痒的。我有些不适,但他是病人,只得忍了。  想了想,还是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不要往下看,你就当坐飞机吧。”就是风大点。    一路上,他出乎意料的安静,我也不说话,只顾着想到底要拿他怎么办,被他看到我施法,这回是什么样的瞎话都搪塞不过去的。  思来想去,想出个办法,回盘帝山问师兄要个能消除记忆的咒法来,就让他全都忘了罢。    不消多时,到了家里。把夜轻寒放在床上,给他挂了袋生理盐水补液,敷热毛巾,温水擦拭以便降温,忙中抽空在厨房里熬上一锅红枣粥。  夜轻寒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看样子脱水并无十分严重,烧也渐渐退了,我松了口气,趁他睡着了,才得空到浴室收拾一下自己。连续两天两夜被困在地下,没头苍蝇一样东冲西撞,蓬头垢面,不忍卒睹。  放了满满一缸子热水,整个人浸入其中的时候,舒服地想要叹气,在氤氲的水汽里,成功脱困的兴奋和心力交瘁的疲惫都已淡去,这时才生出后怕来。  如果当时是我判断失误,那铁盖并非幻觉而是实物,又或是在撞击的瞬间心中有一丝的不确定而未能使幻术及时破除,再或是哪怕一切都对,却在黑暗中失去准头而撞上岩壁……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师兄说,乾坤珠可以在危急关头护我周全,可不知这样子“自寻死路”的,乾坤珠还管不管的上用。  我摸摸自己的小细脖子,越想越心惊,这次冒险能成功,五分靠本事,五分靠运气,当时当地,一时心急也没想那么多,再多想几次恐怕也没胆那么做了。  好险。  好险好险。  原本还想着要把今天的事说给师兄听,让他夸我学艺长进,现在一看,此事却是打死也不能让师兄知道的,不然定要批我莽撞。  可是,话说回来,那使出强大幻术困住我们的又是何方神圣?我自认在凡间一向寂寂无闻,与人无争,与鬼无争,与神无争,与什么都无争,那么又是谁一定要置我于死地?还有,那匹长着獠牙的怪“马”到底是什么东西?那只长着飞翼的“狐狸”又是什么东西?他们从何而来?又因何而出现在青云山?它们与困我之人有没有什么关系?  上次听师兄说,人世险恶,我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想我在人间晃晃荡荡百余年,足够小心,足够谨慎,日子过得像白开水,无惊无险,经历今日,方知险恶二字并非像戏里一样,出场之前先有锣鼓,后有亮相,脸上还画着脸谱,原来它无声无息地,前后脚的工夫就能令人踏入险境,且从头至尾摸不清情由。    也是心大,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生死攸关的事情,一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还好也没睡上多久,便被失去余温的冷水冻醒了,赶紧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拢上浴袍,趿拉着拖鞋一溜小跑地回房去换衣服。  快要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觉得有些异样,像是有声响从那边传过来,我不由地放轻脚步,屏息倾听,那里面,似有人在说话。  一个女人:“……如此浪费辰光,有趣么?”  一个男声说:“有趣。”低沉而有磁性,又带着点满不在乎的声音,是……夜轻寒?  我疾走几步走进厨房,却见夜轻寒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正在吃粥,我左右逡巡,并没有什么人,可刚刚明明听到有对话声,“你在跟谁说话?”  “没有,我在喝粥。”他站起身,拿了个碗,盛好一碗摆在桌上,“要不要一起?”  有红枣的香气飘过来,我在他旁边坐下,接过勺子,舀了一颗红枣,草草吹吹,丢进嘴巴里,呼呼,好烫,我伸了伸舌头,心里还是有些狐疑,“可我真的是听到你在和人说话。”  他慢悠悠地从自己碗里舀了几颗晾温的枣子,放在我碗里,说:“没有,你听错了。”  “是么?那是外头有人在说话?”我又有些不确定了。  餐厅暖黄的灯光下,他的头发闪着带着湿气的水光,刘海也打着绺,像是刚刚洗过澡,人也看上去精神了很多。  “你都好了?”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烧已经全退了。  “兽医也是医,妙手回春。”他朝我眨了下眼。  这话我听得受用,肚子确也实在饿了,抱着眼前的红枣粥,埋头连吃三大碗,寻回了久违的饱足感。  放下空碗,抹抹嘴巴,一抬头,才发现夜轻寒早就吃完了,正在一旁支着额头盯着我看。  “看什么?”我紧张起来,摸摸头,又摸摸尾巴,没露什么馅啊,况且不过是吃了三碗粥,又不是喝了三缸酒,哪有什么馅好露。  “筝儿,事到此时,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呃……早知他要问,只是没想到这问题来的这么快,到家后手忙脚乱的,我还没想好答案。看他好整以暇的神情,今天恐怕是不会轻易放弃。  罢罢,反正最终是要消了他的记忆的,那么让他多知道一点、少知道一点,应该都无所谓吧,我也懒得浪费心思编瞎话了。  “好吧,可以告诉你我是谁,但你不要害怕。”  “但试无妨。”  “我不是人,我是狐狸。”我现出头顶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朝他摇了摇。  他倒蛮镇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你是狐妖。”  “不是狐妖,是狐狸。”我纠正他。  他一哂,道:“物化人形,就是妖。”  我结住舌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再重复一遍:“不是狐妖,是狐狸!”  “好好,狐狸。”他一脸“我不和你争因为反正我是对的没什么好争”的神情,又问:“你修炼成人多久了?”  我原本还担心他会害怕,现在他不仅不怕反倒有些瞧不起人的样子,让我心生不忿,听他此问,我整肃神色,挺直腰板,学着杏姑的样子郑重回道:“老身五百岁了。”  夜轻寒闻听此言神情古怪,面部纠结,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地停不下来。  我被他笑得又气又急,“很好笑吗?很好笑吗?你几岁了?二十?二十五?……我比你姥姥的姥姥的姥姥还大,你如此轻言妄语,不尊重长辈!”  他笑嘻嘻地回:“是,是晚辈失礼,姥姥莫怪。”  我更气了,“早知道你这样不知报答,就该把你丢在洞里,才不救你!”我起身要走,不想理他。  谁知他长臂一伸,将我拦腰拉了回去。  “你干什么?”我一惊,伸手想要推离,却被他大掌握住,扣在胸前。  他黑眸含着笑,俯身看住我,慢言轻语地道:“救命之恩,是该好好报答,可我孑然一身,本无以为报,还好你是狐狸,不如这一身精气,你拿了去罢。”他手臂收紧,便又将我与他挨近几分,几乎贴着我的脸颊耳语,“我以身相抵,可好?”  一番话,像蜘蛛吐丝一般细细缓缓地缠绕上来,绕得我脑袋嗡啊嗡的,如同云里雾里。莫非那姓蒲的塾师所言不虚?世上真有那吸人精气的修行之法,可那道法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一个凡人居然知道么?  还没等我想出个子午寅卯,他已将唇覆了过来,含住我的半片唇,轻轻摩挲,他的唇瓣软软的,又带着些许力度,辗转厮磨。我瞪大眼睛,心里隐约知道这样做该是不对的,可又实在忍不住好奇,那和合双修之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真可精益修行么?师兄无所不知,却怎么从未提起过?那夜轻寒又为什么知道?  我想的出神,思绪飘忽忽地不知去了哪里,忽觉唇上一痛,啊了一声,看向夜轻寒。  “闭上眼睛。”他沉声道。  我犹豫了一下,好奇心站了上风,乖乖闭上眼。他的舌头像尾小鱼,顺着湿漉的唇便滑了进来,带着些许枣子的香气,四处游动、嬉戏。我初时觉得有趣,想要含住它,却总被它蜻蜓点水般逗引,旋上来,又退回去。渐渐,不知从哪升起一股热气,在四肢百骸游走而不得出路,那感觉细微而鲜明,令我微微喘不过气。  突然而来的一阵凉意向灵台注入清明,脑袋里的子午寅卯忽然自己拎了个清楚,我一下子醒了,睁开眼睛,方才发觉身上的浴袍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滑脱至肩膀,微湿的头发披在裸露的背部,丝丝发凉,夜轻寒的手正覆在我胸上,连忙七手八脚地推开他,把身上的浴袍拢好。“对对……对不起,我不能对你这么做。”  那蒲老儿的书里写得清楚,被吸去精气的凡人会缠绵病榻,折损阳寿,书上还说,双修之法是狐狸精才会做的事,狐狸精,该就是夜轻寒说的“狐妖”了。我若真对他做了此事,岂不正应了他的话,与狐妖无异?即使是他自愿,也万万不该。  师兄不教,想必也因为这是邪术,施了邪术,为害他人,会令师兄蒙羞,万万不可。    夜轻寒猛地被我推开,有些怔仲,我见他僵在原地不动,气息短促,眼眸深处仿佛有些什么东西翻涌不定,心说不好,不知他是否真的已被我吸取精元,乱了心脉?  我扯过他的手腕搭上去,“你还好吧?”脉象重如擂鼓,中气不稳,不像太好……  他蹙了蹙眉,思忖着什么,略带迟疑地问:“你未解人事?”  我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男女之事我的确半懂不懂,但那又怎样,三千世界,我不懂的事情多了,有什么稀奇。放在平日,定会坦然答他,对,不懂。  可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灯影之下,他的唇色异常潋滟,忽想到自己大概也是如此这般,忍不住轻轻舔了一下唇,脸上微微升了几分热度,我避开他探寻的目光,装作回身去找东西。  “果然。”他在身后低笑,像是自言自语,“一只未解人事的狐狸。”  那语气里有几分寻味、几分讶异,又有几分“别的狐狸都会就我不会”的意外。我莫名的觉得被他看低,转身脱口道:“谁说我不懂?我也是嫁过人的。”    “哦?”  他拖长声音,神情隐在灯影里,半明半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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