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起眼的小船在二十几分钟后驶入了靠近拉弥撒王宫后门的隆客码头。 这里也可算是一处“闹市区”,它既是王宫中的下人们休息时放松身心的一个区域,也是渔夫们进行鱼市交易的主要场所。 这里鱼龙混杂,是王城内水路与陆路的交汇点,还终年散发着阵阵鱼腥味。因此,嘉柏莉从前在拉弥撒做公主期间,是被严令禁止到这一带来玩耍的。 可是,此时此刻,这个码头对嘉柏莉来说却显得尤为重要。利用水路的便利,她可以轻松将不熟悉王城交通情况的阿兰甩在身后。 如果她没猜错,现在他可能正在一边问路,一边寻找着前往王宫的路途。而实际上,阿兰连拉弥撒语都不会,就算是问路,他也只能问那些圣波克利亚骑士,这和盲人问瞎子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可以为她争取来较为充足的时间,可以让她有机会孤身回家看看。像这样的机会,也许失去一次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嘉柏莉默默想着,像一只灵活的小野兔般跳上了岸。 她将那笨重的骑士头盔随手丢弃,露出满头的金色长发,以免再有同胞误以为她是敌人。 她来到一家门面狭小且邋遢的服装店前,用之前船夫拒收的铜币买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侍女裙来换上。 接着,她绕到隆客码头的另一边——专门停靠进出王宫的船只的那一边——以一个平凡宫内侍女的姿态跳进了一艘小船内,并亲自摇起了桨。 这里的小船在平时,主要由一些宫内的下等侍女使用,用来清理王宫内河道中的枯萎植物。 在从前,嘉柏莉只远远地见过有侍女摇着这样的小船,缓慢划动在宫内的河面上。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自己竟然会扮成这样的侍女来打掩护。 船桨才划了几下,就有一名站在岸上站岗的圣波克利亚骑士过来盘问她。 “你,干什么去?” 嘉柏莉听见了骑士的盘问,却沉着冷静地装作听不懂圣波克利亚语的样子,用惊恐又无辜且迷茫的眼神看向那名骑士。 大概是因为嘉柏莉演得太像了,那名骑士丝毫没有起疑。再加上他一旁的另一个骑士对他说道: “别问了,这些下贱的拉弥撒人根本听不懂我们神国的语言。现在我们的任务是看住王宫内的人,别让‘重要人物’混出来跑了,其他的事与我们无关。” 就这样,拉弥撒的嘉柏莉公主殿下就在包围住王宫外围的骑士们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潜回了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小船顺着宫内的河道,渐渐驶入了王宫的深处。嘉柏莉边划船边温故着王宫内的一草一木。 与她离开时相比,王宫内明显冷清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战乱,宫内也跟着萧条了吧? 一路上观望过去,只有零星几名侍卫照常巡逻,而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圣波克利亚骑士的身影。 看起来,格林大人所说的“包围”,其实已经渗透到王宫内部了呢。听刚才那两个骑士所说,他们应该是怕父王和母后偷偷溜出宫去。圣波克利亚人这样软禁拉弥撒的国王和王后,究竟想达到怎样的目的呢? 嘉柏莉边在心下生气地发问,边寻思着她接下来的行动。 她将小船在一处幽静无人的河岸处停好,并悄悄走到了岸上。从岸边的一条小路穿过去,便是一座白色的两层建筑物。 这座建筑名叫修弥尔宫,是百年多前的某位拉弥撒国王,为他的皇后所修建的同名宫殿。 修弥尔宫外形靓丽优美,所处的位置又曲径通幽,所以一直很受她母后的喜爱。虽说眼下只是碰碰运气,可嘉柏莉还是决定先到这座宫殿中去看看,看看是否能见到她阔别多日的母后大人。 今天的修弥尔宫特别寂静,门口既没有侍卫也没有侍女。嘉柏莉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 她快速将一楼的各个房间和起居室、宴客厅都逛了一遍,所有的房间都空无一人。 可不知为何,她却总感觉她的母后应该就在这座宫殿之中。 不死心的嘉柏莉又拾级上了二楼,在走过了十几间同样空空荡荡的房间之后,终于在走廊尽头处的主卧室内,听见了轻微的歌声。 嘉柏莉快步走到主卧室门口,轻轻推开了卧室虚掩着的门。随后,她便看见了房中那正背对着她的身影。 “母……母后……?” 嘉柏莉有些迟疑地问着,这是因为她面前的女人有着与她记忆中完全相同的背影,却留着一头陌生的黑色长发。 听见嘉柏莉的声音,正坐在梳妆台前的女人转过身来,她口中吟唱着的轻微歌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在看见嘉柏莉的瞬间,女人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可随即,便又换上了那种慵懒而消沉的眸色。 “啊啦……这不是我的嘉柏莉公主吗?……你怎么又回到王宫里来了?还真是令母后惊讶呢……” 比起眼前这个语气中并无讶异的女人,嘉柏莉的惊讶才是货真价实的!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自己母亲的脸庞,耳边竟然全是耶弗伦的话音。 “你的母后曾经是奥塞尔的一名高阶女巫,她就是为了两国之间的合作,才会嫁给你父王做王后的……” 这个曾经被嘉柏莉嗤之以鼻的“谎言”,眼前却以难以否认般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眼前!嘉柏莉反复盯着母后的头发和眼睛看,用微颤的嗓音问道: “母后……您的头发……为什么会变成黑色的?……” “我本来就是一名奥塞尔人,奥塞尔人本来就留着黑色的头发……” 拉弥撒王后艾莎菲丽以慵懒的语调用奥塞尔语回答着女儿的提问。 嘉柏莉差点站立不稳,她在难受的晕眩中保持着直立的姿势,继续颤声问道: “您……您真的是为了两国间的合作……才嫁给父王的?……” “哦?看起来你知道的还不少呀……” 艾莎菲丽以困倦般的微笑面向她的女儿。 “我可怜的小可爱,你真是太单纯了。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的父王为何会立一名没有身份背景和后台的女人做王后吗?” “这难道不是因为……前王后去世后……父王对您宠爱有加吗?” “哈哈哈哈……宠爱有加?” 艾莎菲丽夜莺般悦耳的嗓音,此时听在嘉柏莉的耳中,却分外凄凉诡异。 “前王后死了,国王大可以另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名门小姐进宫做王后啊……只要国王没死,想换多少任王后都是有可能的……而我在入宫之初,只不过是一名卑下的侍女而已。” 关于自己母后的出身,嘉柏莉是有所耳闻的。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母后看似低微卑贱的出身,其背后竟然隐藏着两国合作这个巨大的伏笔! “我的公主,我可以再告诉你。其实当时前王后并没有因为丧子而忧郁过度。她是被国王陛下赐了毒酒而归西的。” “什么?!” 嘉柏莉呆立当场,近二十年来信以为真的许多“事实”,在真相面前都变得滑稽可笑。 “她和她那几个没用的儿子能给拉弥撒带来什么?在国家的利益面前,人命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艾莎菲丽悠悠地说着,可她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后来居上者的得意,反而更多的是落寞的神色。 “可是……两国间的合作……又能给拉弥撒带来什么呢?” 嘉柏莉既是问她母亲,也是在问她自己。 “傻孩子,这还用问吗?因为合作,土地贫瘠到极致的奥塞尔才不至于举国饿死。每年都会有许多拉弥撒‘渔船’出海航行,将大批粮食暗中运送到靠近黑曜海海域的无名小岛上,再由奥塞尔人乘船出海,偷偷将这些粮食运回他们国内。 “拉弥撒人虽不擅长打仗,可种地却是在行的。而奥塞尔人则回报以巫术和对圣波克利亚的骚扰和牵制。” 艾莎菲丽说着,将目光缓缓移到了嘉柏莉脸上。 “若没有奥塞尔人的巫术,你那年老体弱的父王早该死了几十年了。” 嘉柏莉定定看着母亲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提到她的父王陛下时,毫无半丝温暖与关爱。那里所有的,只是冰冷的漠然和若有若无的怨恨而已。 “母后……您从来没有爱过父王是吗?……” “爱?……”艾莎菲丽喃喃道,“哪个国家的合作是需要爱的?” 艾莎菲丽说着,拿起桌上的那只玻璃杯,啜了一口杯中的苦酒。 “我十八岁时就帮那个五十岁的老头生下了你……这些年来,我长期以巫术维持着拉弥撒人的容貌,说着拉弥撒人的语言……我这一生,是何其虚伪啊……” 听了母后沉重的叙述,嘉柏莉在心中默默地想,如果现在也要她嫁给一个她完全不爱的、比她年长几十岁的男人,并且现在就要她为他生下孩子,她将会怎样看待这样一个男人呢? 有些事情,还真是没法将心比心去想……因为这样的事,简直是不堪设想! “母后……您恨父王陛下吗?……” 嘉柏莉觉得她的问题很傻,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就这么问出来了。 “恨?我想,应该是他恨我才对吧……” 艾莎菲丽轻声说着,语气中竟然有几分洋洋得意。 “我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不能把女儿也打发到战场上去送死,我想,他一定遗憾得很……” “可是母后……将哥哥们送上战场,这也并不是父王陛下的本意啊……” 闻言,艾莎菲丽凌厉的目光扫过嘉柏莉的脸蛋,狡黠地问: “哦?你敢肯定吗?你敢肯定他不是希望儿子们替他卖命,再一个接一个死去,最终便没有人胆敢来觊觎他的王位?” 嘉柏莉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么荒谬的事情!而且这样荒谬的想法竟然就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潜伏在她血缘上最亲近的人身边。 “这怎么可能呢?父王总有一天将要老死,他怎么可能希望看到到了那一天,他的王位后继无人呢?” “噢,我的小可怜……” 艾莎菲丽脸上的表情不知该称之为怜惜,还是该称之为嘲讽。 “你是那么的善良,甚至从没想象过这个世界的阴暗……” 艾莎菲丽说着放下了酒杯,可眼中似乎已有几分醉意。 “你从没想过,你心目中的父王陛下从小便不怎么在你身上费心,那是为了塑造你的无能,让你成为一名平庸的王室成员,与你的那些哥哥们一样,根本无力撼动他的宝座。 “而另一方面,他却总是要求我研习所谓‘不老不死’的巫术,以达到他永生不死的野望。” “可是……可是啊……”艾莎菲丽说到这里,忽然阴郁地自顾自笑了起来,“我早已给他留下了‘惊喜’,他却浑然不知,还以为这些年来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艾莎菲丽说着,笑意越发轻狂起来。 “他根本就不知道,被我‘藏’起了的那个孩子……他现在一定正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好好生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