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中囚上结着一层雾水,万重哭前的空地上铺垫着一簇簇金黄色的浅草,叶尖上凝着金色露珠。 再看石台上,残烛邋遢已经大概收拾干净,这些怪石嶙峋凑成的烛台之后,在石窟壁角上依偎着一颗足有三人合抱大的树木。 那树长得极高,参天拔地的气势直冲出扇中囚的扇形片石顶。雾里看树,只见树干光洁和一丛棕红色的伞盖。 那树也干净得奇怪——虽不是秋天萧瑟,在从昨夜张狂到现在的劲风里,也不该丝毫不见落叶呀! 这片金光闪耀的空地有百米见方大小,往外是一流五六米宽的溪水,从这儿开始,金黄色的草骤然疯长到足有一米长,草叶又密又厚,一路掩映着溪流而下,将整条径流也染成金黄金黄的。 过了流水往外,是一片细密的林子,地上还是那一色的草,比空地上的深密、比水里的浅疏,一径延展到视野以外。树干光洁的无名野树在金黄色里盘根错节,棕红色的浓荫遮蔽天日。 李争霆站在空地上仰望日光,它在整片林子里,就只能从这儿,在片石挡不住的间隙里投下一带光柱。 “差不多9点了,我该往天井凹那边去了。” 卫家祁将一蓬气炸的上唇胡理理整齐,心有不甘地唉声叹气,“我也得去了。” 他将斗篷的帽子扣在脸上,和李争霆一路沿着溪带往下流去,两人游走如风,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柳二爷见小姐婀娜的身影正往上流走去,他左右闲着无事,三两步跟上去。 “小姐又去看湖哥?” “我得和李先生他们分开走,现在离11点也还有一会儿。趁时间去看看,他一个人挺寂寞的。” 两人沿着水流往上转过扇中囚,一直走到万重哭背后停下。 万重哭背后仍是一片黄草漫地,只有十米方圆,一面临溪,一面往石窟里凹入。 虽然顶上没有片石遮挡,但是此处隐在扇中囚之后,阳光仍然照不穿它的阴沉。 空地之上有一桩怪石兀立,怪石呈金红色、与人等高,是个规则的蛋壳形状,浑身晶莹剔透,底下由崎岖的乱石堆托着。 两人在金红色的莹石前站立,凑近了看,方能瞧见石心之中有一团黑色。 小姐轻叩石头,骨头之间的击响轻灵空远。 柳二爷听着,有些伤心,“小姐想湖哥了?” “是啊,他养在奇穴里几年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解脱的那一天。” 柳二爷听着更伤心,眼圈都红了半个,“小姐别伤心,养在里头虽然没见活起来,但是也铁定死不下去。” 小姐敲击奇穴石的力道加大,空灵的震荡渗透到核心中去。“我来看你了,没死的话给我点反应。” 石心里声波荡漾:“呼——呼——” 柳二爷憋着嘴,喉头滚动,难掩哽咽:“湖哥,咱们听见了,你辛苦了。” 方外山的传统:没事?去找就有了。 玉笑戈虽然年纪轻轻,已经是个老资格的方外人了。她对李争霆和香香儿两番透露的锄头坳选址会上了心,回来时气还没有喘匀,又往锄头坳去了。 陈碧落没能同行,她只身去了小银孤峰。 一路上的景色果然与入梦中所见一致,她在路上还遇见一对往大金山谷去采髓的夫妻,他们当时正在溪流边歇脚。 陈碧落徒步上山,天气越来越热,她今天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短裙,脚上是系带的同色带跟凉鞋。 两夫妻蹲坐在溪边捧水喝,两个背篓里各装着大半篓原髓——浑浊的表面黏着湿土,个头比集市上看到的更小,大多只有硬币大小。 两人都穿着深色的麻布长袖,大口袋里装着手电,脚上套一双胶鞋。经过一夜的搜寻,他们像在泥土地里滚了一圈,头发上还掺杂这碎叶枯枝。 男人喝完水后就靠在突石上打盹儿,女人热情,高声笑着和陈碧落打招呼:“小姐,你进谷?” “我随便走走。” “你穿这么漂亮进谷?这天气,可仔细别踩着蛇!” 陈碧落笑着点头:“大姐您也要进谷去?” 女人指着石道旁的岔道,往岔道里去是一片树林,一条蜿蜒小路上有一串新鲜的湿脚印。 “我们昨晚入谷采髓来着,这会子往回走啦!你要进谷的话,得先捡根打蛇棒,那边沟子里多得是,都是髓农扔的。” “谢谢您提醒,我想随着石道往上去,不往谷里走。” 女人有些惊讶:“那上面就是小银峰呀!光秃秃的又不产髓,而且还死过人!小姐你随便走走的话,还是别去了。” 陈碧落停下脚步,在女人旁边找了块圆润的石头坐下,“难道是跳崖死的?” “可不是?!村口那家客栈,很大很气派的那家的人。” “死了吗?我只听说他家的儿子从这上面坠崖,还因祸得福变聪明了。” 女人抽动喉咙,朝着溪水中吐出一口痰,“那女人的两个继子都到峰上去跳了一遭,死了一个,瘸了一个......不过不是亲生的,也无所谓。” 方淮钧还有一个兄弟?客栈里常来常往,香香儿也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她从没在其他任何人口中听说过方淮钧还有兄弟的传言。 陈碧落正待要问,男人打了个冷颤惊醒过来,对着老婆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我/日/你/老子的,一天到晚就晓得搬弄是非,人家屋里死了谁活了谁,关你这个逼有几分钱关系!人家碍着你的短命了,还是挡着你老/娘偷/人生杂/种了!” 男人的口水四溅,嘴里还骂着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她茅坑里的粪你都尝过味儿......人家一个寡妇还不可怜?就是你们这群烂/货说不完了......”女人紧闭着嘴巴掩面哭泣,被男人拖着出银杏林去了。 陈碧落哪里听过这么粗鄙的话,当场愣在那里,她脑子里朦朦胧胧地想起在客栈里偶尔听过的风言风语说:老板娘会狐媚术,能叫所有的男人都被她迷惑、为她说话,一门心思想和她睡。 小银峰上的景象也和入梦中大致相同,日头高悬晴空,陈碧落走到崖口上去瞭望绝壁下的风景。 其下是一片万木峥嵘的原始林子,林子往里隐约能看见一圈泛黄的荒地。 这样看,小银峰虽然在与之鼎足而立的绝峰之中不算出众,但常人从这里落下去,生还的几率确实不高——方淮钧确是九死一生! 陈碧落聚灵化出一双蝶翼,她从孤峰上飞了下去。仁义镇的地貌奇特,峭壁光滑像被蓄意削开一般。 “真好看。”她正兴叹着,不知怎么,突然就被一股怪力拉了下去! 陈碧落比起一般的致人,更有飞行的异灵天赋,可是这股蹊跷的怪力不仅扯散了她的灵纹,更刮着她在混乱里癫荡! 陈碧落被势不可挡的力道拉着往下坠,这或许是天造地设的机关,她只能在心里暗骂:糟了,命说不定都的丢在这儿! 正心里想不过,那力道突然反了过来,往上推着,坠落的速度顷刻间又慢下来。 这回还来不及有什么想法,人终于落在地上,因为莫名的反推力,她还能控制自己不至于摔得很难看。 “嘿——美女!”是清越的男人声音。 陈碧落循着声音找去,就在她身旁的那颗老树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悬着两只光脚丫,悬空坐着。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还有些长,遮着一双眼睛,却遮不住里面的光。陈碧落没来由的,觉得这少年有几分熟悉感。 “小弟弟你下来说,好不好?” 少年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地攀着老树的侧枝爬了下来。落在地上时就突然变成了发怒的熊,“什么小弟弟?!美女,看你的年纪,怎么也得叫我一声湖哥吧?” 陈碧落见他颐指气使的样子,气笑了:“湖哥弟弟,能打听一下,这是哪儿吗?” 湖哥看她太不懂事,大不高兴,但他又一贯不和漂亮女人闹事,“得得得,我的名字就叫湖哥,别自作多情地套近乎,我不吃这一套。” 陈碧落恍然大悟:“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人小鬼大,想占我便宜呢。” “嘿嘿,不至于、不至于。” “小湖哥,你好像对这儿挺熟的,今天有遇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吗?她好像穿的是......白裙子。” 湖哥便宜没占全,脸色又不好了,“长头发的是不是?虽然没你漂亮,但是比你有曲线,对不对?” “你懂得真多......她没事吧?” 湖哥才下树来,又不拘小节地坐在树根上,他习惯性地揉手指关节。 “能有什么事?和你一样,活生生地跳下来,刚安安稳稳地走出去。不过她没你可爱,凶巴巴的。” 陈碧落从没见过哪个小男孩这样喜欢品评女人,不免感叹他的早熟和生养环境。 “小湖哥,你住在这附近吗?知不知道要怎么走出去?” 湖哥斜眼瞟着她,“你一路跳下来就是为了让我带你走出去?” “哦?这么说,我还应该做点别的事?” 湖哥的眼神里射出鄙视的光,“你不知道?” 陈碧落捏着下巴在老树的根节上踩过,“刚走出去的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她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