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正在衰亡。 广厦将倾,谁都无法改变。 ——建安四年 汉尚书令荀彧这一年很忙。 尚书令是内朝职务,处理天下章奏,权职重大。 那一年,正是官渡决战前夕。 曹操在官渡的军需粮草也须由尚书令抽调,然后再派兵发往前线。可就这大战将即的节骨眼上,后方许都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昨夜,禁中寝殿忽然走水,幸而有一位护主的太监护驾,天子和伏皇后才得以逃出生天,但天子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当夜,荀彧正好留在尚书台,他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后,准备开始他日常的唯一的娱乐——熏香抚琴。一曲广陵散未尽,便听得外头的嘈杂之声,似有是大声呼救声,中间还掺杂着房屋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又夹杂着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 荀彧停下抚琴的手,感受到琴弦不住地震动。 荀彧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他顾不及去追寻不安的缘因,眼下重要的还是查看外面的情况。 荀彧将琴搁置在小桌上,迅速推开尚书台的大门,向前疾走了几步。他惊愕地看到火光冲天的禁中寝殿,在北风中愈烧愈旺,像是谁用尽了整个生命去燃烧,火光点亮了一大片天幕。 见此情此景,连他也不由得震撼,这应是天子迁都许昌以来最大的一场火了,可堪比当年凉洲的董仲颖放火烧洛阳。 皇宫也是一片混乱,往来的宫女侍卫杂乱无序,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到处乱窜,人人脸上都带着恐惧的神色。 “怎么回事?”荀彧叫住一个小太监,皱着眉头大声问道,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里带了几分焦急。“陛下何在?” 小太监瑟缩了一下身子,他尖细的声音由于恐惧更加刺耳,“陛下还在寝殿!张公公不肯开门。” 荀彧心里咯噔了一下,今夜禁宫霞殿的忽然走水几乎使他丧失了身为人臣应有的冷静。 他带了一队宿卫,心急如焚地赶去中殿的省门,仰头喊道:“我是尚书令荀彧,张公公,快开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苍白年老的脸,正是皇帝的近侍张宇张公公,他像是放下心来,却又絮絮叨叨道:“是荀令君啊,我是怕有人趁乱对天子不利,才不肯随意开门。毕竟,许都这地方,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样。” 荀彧也知道这位张公公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但正因为是他的这份小心谨慎,才让他们有奉天子己令诸侯的机会。 荀彧自然不会去计较这样的小事,他一脚踏进门,问道:“陛下和皇后安好否?” “陛下和皇后都逃了出来,眼下正在旁边的庐徼安歇呢。” 荀彧稍微放下心来,他扫视四周,急忙指挥宫中宿卫救火。就在此时,许都令满宠奔到他面前,向他询问了一通。谁也没想到,满宠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身闯进了还在燃烧的寝殿。 “满府君,陛下和皇后并不在寝殿中!”宿卫首领种辑抢先一步惊呼道。 “先等等。”荀彧挥退了想要进去救人的种辑,“满府君向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荀彧向来对自己这位同僚报以高度的信赖。 被他挥退的种辑心中全是紧张。 满宠进去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寝殿坍塌的前一刻带出一具被烧焦的尸体。 当然,那是后话了。 …… 夜色如墨。 天子正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皇后伏氏。天子靠在皇后肩旁,默然望着寝殿的冲天火光。他的身躯在深秋的北风中显得瘦小而赢弱,然而任谁也不会想到,汉帝的壳子下早己换了一个人。 荀彧缓步行来,在离天子尚有几步的台阶停下,单膝行礼,痛心疾首道:“微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他抬起头,入目是刘协苍白的面容,以及伏皇后疲倦的神色,可见他们是何其狼狈的跑出寝殿。 天子自从逃脱李傕郭汜二人的挟持后便一直处于疲于奔命,食不饱腹的境地,堂堂天子竟沦落至此。如今迁都许昌,又因为自己的疏忽遭此大难,荀彧心中更觉愧疚。 刘协沙哑着声音,道:“平身。” 荀彧直觉他的声音与往日相较有些陌生,向刘协投去了探寻的目光,却见刘协咳嗽了几声,缩了缩身体。 这时一旁的伏皇后开口了,她先是宽慰了一番痛心疾首的荀彧。 “荀令君,寝殿走水不全是你的责任。” 荀彧垂首道:“臣惶恐,但现下寝殿无法居住,臣斗胆请陛下和娘娘暂且移驾尚书台安歇。” “陛下。”伏寿转头向刘协征询意见,“今夜风寒,您尚未病愈,可要起驾尚书台?” “准奏。”刘协哑声道。他的手攥紧宽大的衣袖,面上却不显半分。 送走了天子和伏后,荀彧独自一人对着这满地到残砖败瓦,以及那具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时,竟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很多年以后,当荀文若后知后觉地回想起那一夜,惊觉原来所有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其实在那时便有了最合理不过的解释: 烧尽一切的燎原之火会摧毁一个王朝,重新建立新的秩序。 ———— 昨夜宫中大火,荀令君只得请天子暂居尚书台。 然,尚书台毕竟是处理公务的地方,皇帝居于此处总归是不大妥当。 荀彧正为难时,许都令满宠却向他有提出一个建议,请天子移居司空府。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满宠是想让司空府去监视皇帝。 荀彧却也考虑了这个提议,向大病未愈的天子谏言,请天子入驻司空府。 刘平看向台阶下的人,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荀彧有着温润如玉的面庞,即使是岁月也未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那一瞬,刘平几乎有些痛恨他了。 站在他的立场,荀彧不可谓是汉室的忠臣。 身旁的伏寿不言不语,只是掐了他的手暗示他同意荀彧的谏言。 刘平道:“准奏。” 他对荀彧不是没有失望的,但换作是自己处在这个位置也不会比荀彧做得更好。 荀彧告退后,刘平收回目光,伏寿轻飘飘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满伯宁是一条盘旋在许都上方的毒蛇,他便是我们行动的最大阻力。” 刘平扫了她一眼,温和地询问道:“皇后可有对策?” “陛下,此去司空府便是真正踏入了曹操与汉室的权力斗争。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伏寿看着他,像是想在他脸上找出一些畏缩的情绪,试探着说,“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刘平的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像是一只脱去了伪装的狐狸。 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谁不渴望建功立业,即使是刘平这样信奉仁慈的君子。 伏寿微微一愣,竟从他身上瞥见了几分坚毅。她轻声道:“有时候,你和先帝还挺像的。” “哦?”刘平却突然来了兴趣,“皇后能否告诉我,我的皇兄是个怎样的人吗?” “先帝……”她喃喃道。 伏寿沉思着,像是陷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 …… 初平三年。 长安夜逃,身后便是李傕郭汜等人的追兵,她和刘协走投无路,只能狼狈不堪地栖身于破庙之中,她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时候啊。 我会用自己的生命去保卫天子。 也保卫你。 伏寿看向刘平,刘平被她的眼神看的有些惶惑。 “对不起啊。” 刘平自知失言,勾起了她的一些不好的回忆。 伏寿回过神来,她冷淡道:“先帝他从来都不笑,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你是说,他从来都不笑?” 刘平的声音中带着些不可置信。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笑过呢? 他的皇兄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对。”伏寿回避了他的问题,“司空府的眼线必然会监视你我的一举一动,你先不要轻举妄动,听我指挥。 “嗯。”刘平点点头。 “天快亮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他们相视一笑,一同看向窗外,等待着破晓时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