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任命上尉的消息还没有正式下达，但这件事还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本部。　　　　刨去日常的训练和会议不谈，其实本部的生活三年如一日的太平安稳，这就让本部的海军的生活变得相当单调无聊。这种支部出身的低级军官跳级升任本部军官的八卦消息，大概可以让他们美滋滋的说上一个多月的时间。　　　　斯摩格从青雉的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了，潮湿的空气带来凉意，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原本应该清晰见星的天气，因为本部自身灯火通明而显得头顶的夜空反倒暗淡不少。　　　　“总之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儿，”达斯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她一直等在办公室外，直到斯摩格从里面出来并且告诉她本部的安排，“既然战国元帅已经不打算深究，那就应该确实不会再追查这件事。”　　　　说到底也是运气好，碰到了非常时期。　　　　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吧？达斯琪脑袋有些放空的想着，她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休息，来到本部之后又负责安排支部的食宿，从断头岛开始就积累起的疲惫在大脑紧绷的那根神经松懈下来之后就有了爆发的趋势。　　　　四眼妹少尉打了一个哈欠，揉着眼睛：“已经不早了，准将，是要去安排好的宿舍休息吗？”　　　　“去和本部的说一声，短时间内我们不会出航了，”斯摩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扯了扯自己的皮质手套，他淡淡道，“我接到了召集的命令，今天开始就暂留本部了。”　　　　达斯琪短暂的愣了愣，但很快明白过来。　　　　本部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从不久前就开始召回各地的精锐，作为罗格镇支部的最高指挥官，斯摩格准将当然会被要求留在本部。　　　　“做好准备，你也在参加的名单上。”斯摩格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带着眼镜的短发少尉站直了身体：“是！”顿了一会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照这么说，塞西莉亚她——”　　　　“她当然也在名单上。”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斯摩格都会觉得塞西莉亚的人生被笔直清晰的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轻描淡写两三句就可以概括的平淡的童年和青涩稚嫩的少年时期，她躲在本部的厕所里看报纸和漫画书。　　　　然后以某一天为界点，他推开了那扇门。　　　　从那之后塞西莉亚就不可退的进入了人生的另一部分，那一部分色彩浓烈又纠结，混杂在一起粘成不可分辨的色泽。那一部分的人生也像是被随便捏成的山峰和丘壑，以为跨过了一道山，没想到直接一脚踏进了谷底。等从谷底爬上来，又发现新的一座山挡在面前。　　　　烟灰色头发的准将点燃了一根雪茄，他朝着头顶模糊不清的天空呼出一口烟雾：“本来就是强行夺来的地位，当然也要承担更沉重的职责。”　　　　他没有说是谁，但达斯琪明白。　　　　和那些平平稳稳一级一级升起的军官们不同，到了上尉这个级别就显得有些微妙，稍微抬一抬脚就是校级，看起来马上就能跨过那道门槛。也正因为这样，上尉级别的海军已经具有一定的能力，在一些相对较小的支部，上尉是最高指挥官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相比起那些凭借过硬本事坐到这个位置的海军来说，塞西莉亚就似乎显得不那么光彩，让人不禁对她是否能担当起这个职位有些担忧。　　　　凌晨的寒意让两个多年来都在海上漂泊的海军都有些冷了起来，斯摩格率先从沉默中拔身而出，他迈开腿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准将？”达斯琪在他身后喊道，“安排的宿舍在另一边！您去哪儿？”　　　　但对方头也没回，只是慢吞吞又有些懒洋洋的回答：“去见见想见的人。”　　　　*　　本部的医疗部建的宽敞明亮，是为了确保一旦有大规模战役的爆发，这里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更多的伤患。　　　　但大部分时候医疗部都显得相当空荡，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海贼能在海军本部坐镇的海域搞出大事情了。　　　　斯摩格一踏进医疗部的大门，一股海腥味夹杂着汗臭味就传了过来，几乎要把消毒水的气味都给掩盖下去。他的眉头微不可闻的皱了一下，这种味道他很熟悉，那是每一场恶战后残留下的气息。　　　　凌晨的医疗部也没有关闭灯光照明，大厅里是一片通明。擦得锃亮的地板上却踩了乱七八糟的一排脚印，斯摩格只思索了半秒，就顺着脚印的方向走过去。　　　　跨过一排已经熄灯的病房，鼻尖嗅到的气味就更加浓重。烟灰色头发的准将刚从拐角走出来，就差点被横伸出来的一条腿绊倒。　　　　地上半坐着的人被踩了一脚，揉着眼睛一咕噜爬了起来，视线还没彻底清晰就率先看到站在面前的男人叼着的雪茄的一点火光，立马回过神来：“斯摩格准将！”　　　　烟灰色头发的男人抬起手，示意对方不要大声嚷嚷。他的目光在走廊上转了一圈儿，才开口：“这是要抱团取暖吗？”　　　　被踩了一脚爬起来的小海军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走廊上已经横七竖八的躺满了打盹的队友。他“哦”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我们——我们送少尉来治疗来着，实在是太困了——”　　　　凌晨还呆在医疗部没有散去的这帮海军，正是不久前本部还在议论纷纷的刚从断头岛回来的塞西莉亚率领的小队队员们。　　　　原本宽敞的走廊因为乱糟糟的半躺半坐了这么多个大老爷们儿，显得格外拥挤。斯摩格立马知道刚进医疗部时候那股海腥味儿和血腥味儿是怎么回事了——这帮家伙肯定连澡都没有洗！　　　　也不知道值班的医疗海军有没有被熏到翻白眼。　　　　准将先生的嘴角忍不住翘起一瞬，但很快就压了下来。他问道：“你们少尉呢？”　　　　“刚才回宿舍的路上少尉的伤口又裂了，她以为肠子流出来所以直接吓晕了。”小海军干巴巴的回答，“然后被莱恩准尉和克比曹长给连拖带拽带过来了。”他扬了扬下巴，指了一间半合着门的病房，“现在应该已经包扎好了。”　　　　他说着又揉了揉眼睛，脸上的伤口还没彻底愈合，手指碰到的时候疼的吸了口凉气。　　　　也难怪他们躺在地上就能睡着，从断头岛下来至今他们都没得到充分的休息，就连斯摩格都觉得疲惫不堪，这帮家伙恐怕已经累到眼皮闭上就能睡到明天太阳落山。　　　　准将用手拍了拍小海军的肩膀，后者打着哈欠又靠着墙壁坐了回去，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又止不住的打起了瞌睡。　　　　这毕竟不是自己手下的船员，斯摩格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命令他们离开，只是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的跨过地上那些呼呼大睡的家伙，走到那扇半合拢的门前，抬起手要推开房门。　　　　房间里，莱恩压低的声音响起：“再怎么说伤势也太严重了，这次就不要参加本部准备迎接的战斗了吧？”　　　　从半合拢的门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里面那盏床头灯亮着的有些昏暗的白色光亮，莱恩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和病床上的塞西莉亚说话。　　　　黄色头发的年轻军官穿着那件惯常穿的黑色无袖衫，宽大的病号服被她披在肩上，半坐在床上，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报纸。昏暗的灯光让她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纱，脸色也泛着病态的苍白，但精神似乎还不错。她答非所问：“克比和贝鲁梅伯呢？”　　　　“先回宿舍了，临走前说明天会过来探病来着。”莱恩回答。　　　　他现在是准尉，尽管没有明确的分工，但准尉是除了塞西莉亚之外队里最高的军官，他已经相当自然的接过了很多杂活儿。　　　　“那我得好好想想，”她咂了咂舌，“好好想想明天克比问起来断头岛的事情，我要不要跟他说点儿外边那些蠢货们不知道的事情，不能像今天这样随便先晕过去敷衍他。”　　　　对于塞西莉亚来说，克比和别的海军倒是很有些不一样。当然，这一点只有她清楚——毕竟克比认识草帽一伙儿的事情在海军里可算不上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再加上他和草帽路飞的私交似乎还挺不错。　　　　莱恩显然也不清楚这一层，只是听说过塞西莉亚还没有被派去罗格镇支部之前和那个粉头发的曹长关系不错，就没有多问。　　　　“说起来，这次回来我就觉得本部的神经绷的紧紧的，”黄毛少尉抖了抖手里的报纸，“你说本部下了通知，要我近期不要出海，之前也听准将提起过近期要有大规模战役，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　　　　莱恩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的，我也是刚从断头岛回来的。”　　　　借着灯光可以看到报纸上印着的头条图片，但似乎是无关痛痒的消息。塞西莉亚看的很快，床头上还放着七八份报纸，她头也不抬的说道：“这几天就不要训练了，虽然关了禁闭，但我看明天任命上尉的消息下来后，八成会推迟禁闭的时间。”　　　　“你的意思是……？”高个子的准尉愣了愣，小声询问。　　　　“回来的路上我看到强纳森中将也被召回本部，他是坐镇G-8要塞的指挥官，一般是不会被轻易调离要塞，连他也被调动回来，看来时间和人手上已经很吃紧了。”塞西莉亚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然我怎么可能会被连升两级，一定是来不及从新世界那边的支部调人回来，才临时提拔了一批年轻的军官。”　　　　她看完了手上的报纸，随手折了一下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份摊开，继续说道：“既然已经提拔了我，那就已经表明了不追究这件事的态度，再加上马上有大战爆发，相比之下我不过是犯了点不清不楚的小问题，禁闭后推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况且我都住院了，先接受治疗再说别的也是应该的。”　　　　当然，治疗之后还有没有人会提起禁闭的事情那就另说了。　　　　本来也是无关痛痒的惩罚而已，在连升两级的提拔之下，这一点点的惩罚甚至可以被直接忽略。　　　　莱恩有些错愕的看了她一会儿，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脑袋有这么清楚的时候似的。塞西莉亚的这几天可以说是过得相当倒霉，又是恶战又是重伤，他跟在屁股后面急的团团转，别说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算是想想明天吃什么都脑壳疼。　　　　他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正好，那帮混球们不是断腿就是断胳膊的，也是要好好休息休息，训练暂停几天，等伤势都好的差不多了再说。”　　　　作为大将直属部队的这支小队拥有一部分的自主权，训练的安排是由队内最高的指挥官决定的。　　　　“我听说香波地群岛最近很热闹，”那个年轻的黄发少尉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你可以带着他们去转转，顺便从其他海军队里打听打听，我们离开本部的这段时间内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刷”的一下将手里的报纸折叠了一面，举起来——报纸上，一则新闻占据了大半版面，新闻附带的图片上一个相貌粗犷体型魁梧的男人大笑着，旁边写着加粗的一行字：“七武海再添新成员！‘黑胡子’蒂奇究竟是何方神圣？！”　　　　莱恩一下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他扯过报纸快速的看了两眼：“我还以为七武海的空缺暂时不会有人填上来着，那帮老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　　　　“七武海的更替不会那么简单，想成为七武海就要能给政府带来足以接纳这份无垢的价值，”塞西莉亚向后躺倒在垫的高高的枕头上，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在本部没什么人脉根基，你去打听打听，这位新出炉的七武海先生给政府开出了什么条件。”　　　　手里报纸上的男人看起来嚣张又带着一丝让人心寒的恶意，莱恩看了两眼才收回目光：“你对这件事感兴趣？”　　　　“他成为七武海的时间和本部进入备战状态的时间基本吻合，搞不好我们还能知道本部为什么会突然召回精英备战，”塞西莉亚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懒懒的说道，“虽然迟早本部都会给出一个交代，但我实在是不想只听本部单方面的说法。”　　　　她的尾音里因为疲惫和病痛带起了一丝沙哑，话音落了下去，但莱恩显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些什么。　　　　门外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那帮刚从海上拼命回来的年轻海军的汗臭味，让斯摩格觉得有些呼吸艰涩。这份艰涩又逐渐传递下去，钻进脑髓和胸腔，他握在门把手上的手指紧了紧才松开，然后看似随意的推门进去。　　　　莱恩回过头来看到他，立刻站直了身体，但他的伤口也没愈合，只能摇摇晃晃的行了个礼：“斯摩格准将！”　　　　床上躺着的黄毛立马支棱起脑袋跟着看过来，蓬松的刘海下面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到他之后迅速变得相当委屈并且泪水汪汪，极度可怜的喊了起来：“准将！我在船上的时候让胖子给我做饭，他到现在都不给我做的！”　　　　莱恩显然还没从刚才有些沉重的话题里回过神，压根接受不了这个黄毛混蛋突然就变成“总之先告状”的模样，他张着嘴结结巴巴的发出两个音节，用看小人的目光看着塞西莉亚。　　　　而后者理不直气也壮。　　　　“不是肠子都流出来了吗？”烟灰色头发的准将先生不咸不淡的说道，“别吃了，浪费。”　　　　塞西莉亚少尉虚弱的栽回枕头里，看起来像是快断气了。　　　　“门口那帮家伙是想在走廊里过夜吗？”斯摩格开口，将莱恩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撇了撇脑袋，示意门外已经状况惨烈，“已经很晚了，你带着那帮人回去吧。”　　　　这位高个子准尉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啊”的叫了一声，两三步冲到门外，在看到门口横七竖八瘫倒在地甚至发出鼾声的自家船员之后不忍直视的闭了闭眼，才用压低了的吼声把他们一个二个提溜起来。　　　　满身疲惫的船员们揉着眼睛从门外探进头，目光在塞西莉亚黄色的脑袋上转了一圈儿，才纷纷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一边说着“嘁，我怎么说来着，死不了死不了”“但是以为自己肠子流出来时候可是‘嘎’的一声晕过去了，‘嘎’的一声噢！”“世界上生命力最强的出了小强之外就只剩下少尉了”，一边在莱恩的驱赶下踢踢踏踏的走出走廊。　　　　塞西莉亚躺在床上愤怒的喊着“你们说老子的坏话老子全都听到了”，眼睛瞪得像是能喷出火来。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稀里哗啦的脚步声才算是彻底安静下来，莱恩那个有点儿胡茬的脑袋探了进来，又伸进来一只手，比了一个大拇指：“少尉加油，明天我来探监！”　　　　随即被塞西莉亚砸过去的枕头砸的缩了脖子，一溜小跑的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等整个医疗部彻底恢复平静，斯摩格才关上病房的门，回过头来时，看到塞西莉亚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盘腿坐着，朝着他张开手臂委屈巴巴的说道：“准将，我的伤口好疼啊，您抱抱我就不疼了。”　　　　虽说是年纪尚且年轻，但毕竟也是成年人，可一直到很多年后，塞西莉亚摆出这幅委屈巴巴两眼含泪的表情时，斯摩格依旧觉得她像是还处在向喜欢和信赖的人撒娇年纪的小孩子。　　　　他走过去，俯下身，他的小少尉立刻用布满伤口的手臂抱住他。　　　　斯摩格没有吭声，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伤口当然是疼的要死的，不然怎么会连他在门口都没有意识到呢？她的见闻色霸气一向敏感，也只有在大脑昏沉或者是身体疲乏疼痛到无法集中注意力时才会发挥失常。　　　　“啊，对了，明天开始我就是上尉了喔！”塞西莉亚想起了这一茬儿，她拉开了一些距离，美滋滋的说道，“我距离那时候的准将，还差这么点儿距离而已！”　　　　她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笔出了一个很短很短的长度，澄澈的双眼笑的弯了起来。斯摩格当然知道，她说的“那时候的准将”是指还在罗格镇时身为上校的自己。　　　　而那时的一等兵，也已经不再是单枪匹马穿过战乱的阿拉巴斯坦王国却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无名小卒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映出灯光的明亮的眼睛里，在他的印象中始终如一的充斥着热情与年轻的朝气，她似乎会永远都保持着赤诚，坦然的和他对视。　　　　让斯摩格无法和那个坐在昏暗灯光下看着报纸、冷淡而精准的和自己的手下分析情报信息的那个年轻军官联系在一起。　　　　那个军官可以独立的将手头琐碎的信息情报拼凑在一起，也能从容的安排部下接下来的行动，甚至可以指挥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她有了自己强大的资本，也有了自己的手腕和果断。　　　　斯摩格想起莱恩站在这里发呆的那几秒，他似乎可以理解莱恩的感觉——觉得胸腔里翻腾起酸楚和难过，相比之下那份见证了她成长蜕变的喜悦竟然显得不值一提。成长固然令人欣喜，但当他的手心隔着衣服布料触摸到怀里这具年轻躯体上的伤疤和凸出的脊骨时，这欣喜便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半迅速的干扁下去。　　　　他恍恍惚惚的想起来断头岛上塞西莉亚裹在厚重的被子里，伤痛让她的眼里泛着血丝，但没有因此哭泣。　　　　她已经不是那个因为屁大点伤口就扒着他的大腿哭的撕心裂肺的小孩子了。　　　　情绪堆积起一个沉重的高度，压在他的神经上。　　　　坠得他觉得非常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