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侠女花钿落,鲛女织杼悲
这场飓风,来得突然,走的亦是突然。
暴雨很快便是湮息了,唯余淅淅沥沥的冬雨绵绵。
蜃楼之上。
避雨的阁楼内,数不清的人望着眼前的一切,寂静无声,大气都不记得喘息,只是愣愣的望着那狐裘先生。
“是虹.”
开着阁楼大门的汉子手一时间忘了收回,就只是抓在门把手上,咽着口水,缓缓出声,打破了此方的寂静。
蜃雾凝而东海青,有海鸥长过,略起呕吖声惊鸿一片。
小先生浅画的一笔,为此方的落霞冬水,凭添了一抹云销雨霁,彩撤区明。
阁楼之中。
一名被贬落魄归乡探亲的青年书生。
望着此刻静籁的晴空,望着那振翅翱翔的飞燕海鸥,望着金光湛湛的东海,不知为何,只觉得胸襟舒畅。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已经逐渐地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的那名狐裘先生,一时间文思泉涌,心中所念止不住的涌上心头,他推开阁楼,不顾细雨,飞快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跑去。
压下心头的振奋,蘸着浓墨,在宣纸上洋洋洒写下段段骈文。
‘绣闼,雕甍,落霞,孤鹜,长天,白云’
‘岛屿萦回,桂殿兰宫’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他自嘲一笑。
——可那又如何?
真正的他,早在数月归乡探亲的旅途中,在乘船落水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幸而遇见了传说之中的蜃楼,方才得以保全性命。
前半生的风光无限与后半生的悲怆孤独相交织,在他望见那‘在世人仙’挥笔洒下长虹的那一刻——就已经释然了。
若非熬过风雨,又如何可见长虹?
人生得意,又何必在于官场?
若非官场失意,又如何能登上这艘蜃楼?又如何能见到在世人仙?
他腹腔中的悲愤尽是化作这满腔的热血,尽数落于这杆笔上,喃喃自语:
“先生,王子安尚未知您仙名.”
不久。
他落笔,起身,恭恭敬敬地朝着那仙人所消失的方向长拜不起。
或许。
他要重新思考,自己的未来的道路了。
雨势越来越少了,阁楼避雨的人不断地走出门,重新来到了吴画圣的那方画卷前,默默地望着画卷。
画卷早已被暴雨淋湿,其上的墨迹晕染着,已经辨不清所画是为何物。
“哎,吴画圣的画,被这飓风毁了.”
“那位狐裘先生真乃人仙啊,一笔就画出个彩虹出来。”
“那道彩虹画在画中哪呢?让俺看看!”
“莫非就是这一笔?嘶——好随意啊.”
“.”
吴道有些魂不守舍的走了过来,怔怔地望着那早已被晕染成墨团的画卷。
画,早已经无墨形,看不清样子,只能依稀辨的出是东海的模样。
小先生所画的那一道虹,映于纸上,若是按照传统审美来看,那定然是夸张的,无半点虹的意思,只是却独具某种味道。
吴道有些说不出来。
‘这一笔,画的很差。’
大概就是,象征性的一笔。
但却好像抒发着小先生心中的某种情感,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
那是一种飘渺,追寻不到的情绪。
“表达?”
吴道只觉得心中隐隐捕捉到了什么。
无缘无故的一笔,又怎么能画出一方晴空呢?
这是为什么呢?
下一刻。
吴道好似猛地想到了什么,继而,他的瞳孔一缩,再观眼前被暴雨所晕透的画卷。
此刻,在他的脑海中,东海不再是东海,画卷也不再是以自然物象为基础。
那道长虹,写满了小先生的心中情绪。
或许——
这就是他所差的那一笔。
‘似与不似之间’,以神写形之神,心物熔冶,是一种在画中寄情于景,借物喻人,吟咏性情式的‘抒发’和‘表达’.
画的本质,实为书写。
书写一个人的心中之意。
这不应该仅仅称之为写意。
想来,写意也应有大小之分了,那么这是——大写意。
丹青一道,除了工笔小写意,还需要大写意!
——注重意象,夸张豪放,大朴不雕,带着一种随意性,笔笔率意而为。
“妙!”
吴道一朝顿悟,拍案大笑,仰天长啸:
“妙啊!太妙了!!”
“哈哈哈哈哈,大写意,大写意!妙啊.”
他的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之意,惊呆了围观的众人,所有人皆是愣愣的望着那一笔简简单单的线条,摸不出头脑。
“画圣,您说那位仙人画的妙?”
“可这就是简单夸张的一笔啊?”
“妙在何处?”
仙人不是为了这一方天晴,才随便一画的吗?
吴道淡淡地摇头,只是看着围观之人,意味深长的指着胸膛:
“妙在心中。”
“吁——”
众人一片吁声。
吴道却不去解释。
大写意。
所能理解其中奥妙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亦或者说,太过于简单粗犷豪放,甚至有些夸张巧拙。
但,丹青一道,终究是小众的,不为人理解的.
——古往今来,大部分人只是观形不观神,画的好坏只在形似而非神似,这就是西方的素描油画同东方丹青最大的区别,丹青一道,最基础的永远都是形似。
吴道默默地举起了手中的被晕染的画卷。
这以干笔枯笔为其基调的山水画,被这一场暴雨,层层积染,晕透,巧成了大写.
丹青一道,道阻且长。
但吴道觉得,他的心中已有了方向。
“此图,名为【虹之仙】吧。”
吴道放下画卷后,便是拱手,对着狐裘先生消失的方向一礼长拜:
‘这,或许就是先生所想要指点我的吧。’
‘天地间,第一幅大写意。’
陆尘然自然不知道自己随便一笔,点醒了某位画圣。
毕竟在蓝星,写意最早出现在战国,从写实到写心,从小写意逐渐到大写意,有一个完整的体系。
一直到宋元时期,绘画技法才足够发达,故离现实相对远,清代的石涛,八大山人,抒发的是一种情绪,到了齐白石,红花墨叶,都是“大写意”。
有些类似于西方抽象艺术,但又完全不同,实在是西方的过于抽象。
他的手一挥,自蜃楼中走下,东海中的水,便宛若一股暖流,任由他揉捏。
驱水小术在陆尘然的周身凝成了一个肉眼不可见的水泡。
“果然能这么用吗?”
他的心中生出了几分讶然之色。
这倒是有几分避水咒的意思,淡蓝色的水泡泡缓缓地落于水中,背后的水龙吟仙剑,自浮于水中,浅浅的托起了他的身子。
为了避免太过招摇,他堪堪在水中露出一个脑袋,就这么踏着水龙吟,随着东海的浪涛,循着漨水鲛人给自己的地址,朝着东海浅湾的方向行去。
这一次,只有雪狐和自己同行,所幸路途并不遥远。
若是自己快步一些,想来晚上就能重新回到蜃楼,也耽误不了多少的时间。
就在思索的时候,脑海之中的金书扉页字迹缓缓浮现:
【与东海鲛珠结缘:(10/10)】
【悬明珠与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
【.】
继而,独属于鲛珠的这页金书上的字迹幽幽浮现:
【结缘东海鲛珠,唤心之哀婉,哭悲凝泪,获大慈悲曲】
【.】
‘大慈悲曲?’
这一次,并非奇怪的小术,莫非是同此前所获得的安魂曲有差不多的效果?
陆尘然略作思索。
有了幻画小术以作参考,这些术法的介绍,例如幻画小术的那句所画即所化,获可以看作绝对的法则,但应当只能画出此世的映照,诸如什么蒸汽机,电灯泡,此世的科技水平达不到,估计应该是幻化不出来了。
随后他摇了摇头,揉了揉雪狐的脑袋,一路朝着鲛人的部落行去。
连云渡的百姓并没有蜃楼上的人所看的真切,只是望着天穹上那飘渺绽放着七彩流光的虹,袅娜若仙临,怔然出神。
煌煌天威之下,众生如蝼蚁。
船夫们本已经做好迎接飓风摧毁一切的准备,可这惊喜太突然了,骤然的风起,仓促的风止.
这场飓风的余波,依旧是损毁了不少的货船,渡口的汉子们一边议论着,一边扛包,有人架箱,有人忙着降下风帆,有人大声呼喝着拉着纤绳,竟是要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
“一定是仙人老爷出手了!”
“要么就是龙王爷。”
“赶快去龙王庙拜一拜吧!”
“.”
好在接下来并没有狂风怒号,穿戴好蓑衣,不失足落水,最多是受些寒意,事后喝上几碗姜汤,倒也无性命之忧。
只是正在深海中航行的一艘商船就不是那么幸运了,飓风的余波,冲碎了木头的船板,人仰马翻,宛若下饺子一样,尽数掉落在了海中。
陆尘然望着这些商贩侠客在水中挣扎,本不想同其产生纠葛,心中有些于心不忍,挥手一招,想要将这些人送上水中漂浮的横木。
然而,还未曾出手,水底下便是有道道身影游过。
接着,在陆尘然的视野之中,只只身材健壮的鲛人破开水面,扭动着肥大的鱼鳍,双手将那一位位落水之人推上了木筏。
所有人尚未从惊魂不定中缓过神来,便是看到了眼前这一个个鲛人,愣在了木筏纸上:
“鲛鲛人!”
“真的是鲛人?”
“天是传说中的鲛人吗?”
随着一只只木筏上坐满了人,一众鲛人四处打量着什么,似乎在寻找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人。
陆尘然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倒是也浅浅松了口气。
只是这海中的鲛人同自己所见的那两个鲛人有些不同,身下的鱼鳍更为宽大,胳膊亦是更为有力,倒是面容看上去有些狰狞。
《搜神记》中就有记载:‘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述异记》卷上亦有言:‘蛟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东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东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其实典籍之中的记载并不全都一样,但亦有相同之处,诸如鱼尾人身,生活在海水中,犹善织,织绡入水不湿,泣泪能成珠。
——这就是西方所记载的美人鱼。
至于这个种族是不是温柔且心善好悲的种族,那倒是要看具体情况了。
几个尚在水下推木筏的鲛人,一边推着木筏,一边议论着什么:
“真让织杼公主说对了,果然有飓风。不过这飓风怎么突然就消失了?怪矣!”
“大哥,这些人类怎么办?总不能将他们留在木筏中吧,那样会死的”
“长老说过,不要过于亲近人类,遇到落难的人类只需将他们救起来就好了。”
“可是离这儿的渡口都要几百里,那飓风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来,任由这些人四处飘荡,同不救有什么区别呢?”
“那只有把他们送到咱们部落中,请长老作打算了。”
“是啊。”
“.”
陆尘然默默地听着这一切,心中微叹。
果然,这个种族的天性同书籍中所记载并无异议,又岂止是‘心善’二字所能囊括的?
蓝星见不到鲛人,或许就是源自于此族的心善,有身怀各种珍宝,才导致灭绝的吧
“嘤——”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自己肩膀上的雪狐叫了一声。
陆尘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周遭的海水便是急荡,裹挟着一阵涡流.
下一刻。
他便是感觉自身陷入了一个温软的臂弯之中,鼻腔间萦绕着淡淡地馨香之气,凉凉的,幽香而浸。
“哗啦——”
海潮涌动。
耳间自是暖暖,陆尘然微怔,稍稍侧过脑袋,便是望见了一张惊为天人的面颊。
淡白色的长发在水中宛若水草般四散开来,雪色的睫毛下,是一双浅蓝色的瞳孔,皮肤光洁如玉,隐见一对儿尖耳上细腻的绒毛。
身上穿着一件鲛绡编织而成的浅色纱衣,不会被水浸湿,胸前淡白色的系带未系牢,此时又微伏着身子,点着两片嫩藕雪白。
“你。”
鲛女抱着怀中的狐裘先生,眸子凝视着他许久,浅粉色的唇,声线淡然:
“有我族鲛珠。”
淡蓝色的瞳孔在深海中映衬着,显得有几分发白。
纤细的鱼尾轻轻摆动着,仅仅只在尾端生了几片雪色鱼鳞。
推着木筏的几个鲛人见到鲛女的出现后,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木筏,朝着她游了过来,出声道:
“公主,你怎么也跟来了?”
“咦?那位先生我们方才怎么没有见到。”
“.”
向来救人的活,都是族中的雄性。
鲛女却并没有看那些围过来的族人,浅浅伸出胳膊,示意他们继续做事,继而眸光淡淡地望着陆尘然:
“鲛珠,何处得来?”
陆尘然被她这么抱着,耳畔处不断地回荡着涛涛浪潮之音,随后温和的笑了笑:
“公主可以先放手吗?”
鲛女没有答话,依旧是半睁着眼眸,平静地开口道:
“你会淹死。”
“啊,公主多虑了,陆某有些术法在身,并不会淹——”
陆尘然的话语尚未完全说完,那鲛女毫不犹豫的放开了双手,他顿时感觉脚下一空,好在水龙吟及时的接住了他的双脚,方才平缓了一下身子,半浮在水中。
木筏已经被那几个鲛人推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