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飘动着清香,忽然间一阵脚步声惊觉了他,转过头却见小安打着一秉小纸伞,盈盈立在林子中,宛如林中的精灵。
小安一只小手捧着一个罐子,里面装满了纸鹤,穿着一件雪白色带着绒边的披风,若瓷器般白净地脸上,扣着一个小帽子,毛绒之下,露出了一双澄澈的眸子,黑白分明。
她就这么站在那里,小手有些发白,似乎因为夜风吹拂冻得有些发抖。
看样子,应该是等了很久了。
见到大先生回家了,她的小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小跑过来,小靴子踩在泥土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凑到了大先生的身旁,她的小手高高举着手中的伞,却因为个子不够高,打不到陆尘然的头上:
“大先生,你终于回家啦。”
家吗?
陆尘然的瞳孔中顿时闪过了一抹温馨之意,一把将其抱在了怀中,这样她的伞就可以打在自己的头上了。
“小安自己在这儿等我吗?”
“嗯嗯,小安自己来的。”
“这么晚了,不怕吗?”
“怕!”
“那为什么还要等我?”
“因为想大先生了。”
淅淅沥沥的雨雪有越变越大的趋势,女童为他拍打着身上的雪痕,当她把大先生身上的雪拍的差不多,想要拍去他头上的雪时,却又一缩手。
“小安,怎么了?”
陆尘然搓了搓手心,捂暖着她的小手。
小安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安大人说过,不要碰别人的脑袋,不礼貌。”
“你家安大人还说过这么多吗?”
“说了很多的,只是以前小安不会记得,现在一点点想起来了。”
“哦?为什么啊。”
“小安也不知道。”
这一缕属于安道韫的神魂,似乎随着同他的日益相处,越来越像一个独立的人了,那一抹不属于她的记忆也逐渐地苏醒,而另一股记忆却渐渐地凋零远去.
陆尘然缓缓地低下了脑袋,温柔道:
“那就请小安为我打扫打扫雪吧。”
小安眨了眨眼眸,那张粉嫩的脸颊亦是不知是不是陆尘然眼花了,他竟然从中看出了一抹微红。
她伸出宛若春笋般白皙纤细的小手,细心地拂去他发间未化的落雪。
“小安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儿?”
“姨姨说大先生从这里出去的。”
女童的口中吐出淡淡雾气,声音轻盈如雪。
“这样啊。”
林中深处。
虚空中默默地站着一位白衣女子,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朱唇轻轻抿着,未发一言。
身旁一名勾魂小鬼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出言道:
“大人,那在下就先回佳木郡了?”
这一趟他可是走的不少的路。
从佳木郡一直追到了上京,就是为了勾这记录在名册上的‘陆尘然’,可未曾想大人竟是先自己一步到了此地,同他讲述了缘由。
他压下心头的惊讶,安大人原来也有笔误的时候吗?
两百多年这可从未曾发生过。
“嗯。”
女子淡淡的点了点头。
“在下告辞。”
勾魂小鬼低头漫漫退去,而后便是消失在了天地间。
月色下,白衣女子亭立树下,枝条缦垂似缨络,半半遮颜,那双向来冷清的双眸静静地望着那女童依偎在男子怀中的一幕,紧抿着朱唇,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陆尘然抱着小安朝着草堂的方向走去,望着小安紧紧捧在怀中的那个罐子,出声询问道:
“小安,这个罐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姨姨教给小安折的纸鹤。”
“哦?小安为什么要折纸鹤?”
“姨姨告诉小安,只要折满一千只,小安就可以实现愿望了。”
“原来是这样啊,小安折了多少只?”
“只有一百五十七只。”
“那还有好久才能装满呢,我帮你折吧。”
“不要,只能小安自己折。”
“为什么?”
“别人折的话,就不灵了。”
“那小安有什么愿望呢?”
小安低着头望着罐子中的纸鹤,又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陆尘然,过了一会儿小声道:
“想和大先生在一起。”
“我们不是就在一块儿?”
“不是这个。”
想要在腊月初九之后,睁开眼睛依旧能望得见大先生啊。
陆尘然温柔地望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安的愿望会实现的。”
“嗯嗯!”
小安使劲地点了点头。
脑海中不属于她的记忆越来越多,不断地挤压着那一小撮独属于她的记忆.
那一小撮记忆,却是这一缕神魂的一生。
神魂的一生,就只有佳木郡到金陵。
“大先生,这里没有雪。”
小安开口道。
江南没有积雪,有着的,只是飘零在空中的雪,落地融化为了那一汪清水。
在江南,这雪的一生,就只有云幕诞生飘落大地这一段短暂的行程,似乎雪的诞生,就是为了化为地上的一汪水。
“小安喜欢雪?”
“佳木郡只有雪。”
“小安突然间懂了好多。”
“姨姨说,小安长大了。”
陆尘然有些讶然地望着怀中的女童,随后寻了一块儿石头,静静地坐在上面,将其紧紧地揽在怀中,闻声道:
“那——就是小安有心事了。”
“小安不想有心事,小安只想是小安。”
陆尘然顺手接过她手中的伞,帮她遮挡散落的雪花,笑道:
“小安也想在江南看雪吗?”
“想。”
“小安还想要做什么?”
“想要荡秋千。”
“还有呢?”
女童近乎透明的眸子中,溢出渴盼的光彩:
“想要和大先生堆雪人。”
“没有了吗?”
“愿望已经够多了,纸鹤会觉得小安贪心呢。”
陆尘然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心疼,将女童紧紧地搂在怀中,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柔顺的发:
“小安才不贪心。”
心中却有感叹,在这一缕神魂走出佳木郡的那一刻,对她来说想必就是天下最温柔的惩罚了吧。
小安露出了一个笑容,躺在他的怀中,默默地感受着他怀间的温暖,这一股温柔的暖流,能透过厚厚的冬衣直传到心底:
“大先生?”
一个轻盈的声音将他从纷繁的思绪中唤醒。
“嗯?”
“最初见到小安时,小安有好好听话吗?”
“当然,小安最听话了。”
“那小安有礼貌吗?”
陆尘然想了想,轻轻道:
“嗯,一路上,都很礼貌。”
命运对她到底是仁慈还是残酷呢?
这一缕神魂,或许在某一次沉睡中,不小心停止了她本就微弱的呼吸,迎接她的宿命如雪花般美丽的女子,在寂静中飘落,在寂静中弥散吗?
只是,他不是安道韫。
这一缕神魂也不是他的魂魄。
他无权替安道韫做决定。
就如女童罐子中的纸鹤,叠满一千只后,是她最后的念想吗?
安道韫瞳孔复杂地望着他怀中的女童,那张清冷的脸颊别了过去,不去看眼前的一幕。
那一小撮路上的记忆,或许并没有消散。
如今,只是在她的脑中。
‘神魂吗?’
纸鹤。
应该是慢慢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