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平急忙睁开眼睛,见顾氏和张玉芝两个抱着两个布包袱站在面前,正笑眯眯地打量着他,急忙站起来施礼,迟疑一下才开口问好:“伯娘、姑姑……好……”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拿他当亲人对待,心疼关爱,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也不能总是臭着张脸,该尊敬的还得依礼尊敬。
顾氏上下打量着他,笑着对张玉芝说道:“你看平哥儿多好,这长得俊美不说,还一脸灵秀之气,这行个礼也像是画上的小仙人,文文静静的,若是学文去考进士,准能得个状元探花啥的。我就不明白了,宁儿那泼辣货怎么就能狠得下心,总跟教训小猫小狗似的教训他!”
张玉芝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哟,嫂子,你就别背后说人家了!当心传到人家耳朵里,又跟你吵!”
顾氏白她一眼,撇撇嘴巴小声嘟嚷道:“这人都还没过门呢,就向着你主母了?”
张玉芝啐她一口,不再理会她,将包袱放在小几案上打开,取出一件上衣,走过来在薛平平身上比划着:“哥儿让姑姑比一下,先你身子不妥当,姑姑只看着你身量估摸着给你做了几件衣服,你试一下,若不合身姑姑再拿回去改改。”
顾氏也打开她带的包袱笑道:“今儿叫姑娘,改天还得改口叫姨娘……”张玉芝脸就红红的骂道:“当着孩子也挡不住你这张臭嘴胡说八道!再胡唚我撕了你……”
顾氏笑着躲开,也打开包袱拿出衣服来:“不光你这姨……呵呵……姑姑给你做了,伯娘也给你做了两身,这大过年的,新衣上身,精精神神的,来了客人不管是谁见了也得夸一声好个俊俏的小郎君!”
薛平平看着两个才认识的长辈,听着连翘悄声说:“这几天大太太和大姑娘两个天天赶着做,晚上点灯熬油的还要做小半夜,眼睛都快熬坏了……”他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顾氏笑道:“哥儿这是咋的啦?你才回来,不知道的事多,你小时候就穿过你伯娘给做的,倒是你这姑娘还是头次给你做,先试试你姑姑的……”
薛平平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但这份情谊总是给了他,他又不是狼心狗肺之辈,自然也会被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关爱给感动,情不自禁的便觉眼睛模糊了起来,急忙低头用力眨眨了眼睛,低声说道:“谢谢伯娘……谢谢姑姑……”
张玉芝道:“哥儿不用客气,都一家人,姑姑给侄子做几件衣服还不应当应份的……”又拿起一双鞋子,“哥儿快坐下,再试试这鞋子合不合脚……”
薛平平都忘了有多长时间,没有穿过这种纯手工制做的衣服鞋子了,当然他在这时空里穿的衣服鞋子自然都是手工做的,不过先前他记忆暂失,年龄幼小,即使那位养育他的祖母韩氏和义婶她们给他做了衣服鞋子他也不记得了,不禁一阵茫然,心里更是激荡翻涌,对于这些他自认为“没有什么关系”的亲人的关怀,不知该如何应对,当下便木偶似的顺从着顾氏和张玉芝的摆布。
即使是在那个时空,小时候穿的这些可能是母亲手工制作,可那些记忆早就因时间久远而模糊了,再大些随着条件好转就没有了亲人再费那个功夫用手工制作了,衣袜鞋帽等都已经是工厂出品了;可现在却亲身体验着亲人暖暖的心意,他明白这不单单是手工做的,还是她们将自己当作真正的至亲晚辈来疼爱,用她们的一颗爱心来做,要不然谁会为你点灯熬夜的赶工?这年头也不是说外面就没有卖成衣鞋子的,他们这种人家也不是没钱的贫民家庭,只要愿意出去买,有的是做成衣鞋子的店铺。他极力将眼泪止住,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便听见一阵喧闹,薛平平睁开眼睛,便见一群人走来。郭威陪着男客人,稍远处则是清宁陪着一群女眷,身旁还跟着一群小孩子,想是来府上做客的,便掀起毛毯站了起来。顾氏和张玉芝见有外客,两个便对视一眼,收起衣物又包起来,朝他屋内走去。顾氏一边走一边叮嘱着:“先给你放屋里,明天起来时你们两个丫头别忘了给他换上。”
女眷能避进屋里去,但薛平平虽年幼却是个男孩子,却不能避开,何况这些人到这里来,肯定是专门来看他的的呢。
郭威引着一群好友来到近前,便指着薛平平给客人们介绍:“这便是犬子郭仪,小字平哥儿。”又向薛平平说道:“平哥儿,这是你三伯父,六伯父……张叔父……赵叔父……”大过年的这些好友来府上做客,并不以官职论上下,只论辈分年龄。
薛平平看了郭威一眼,嘴巴张了张,见郭威并未在意他,便又闭上。此时否认无疑于是要彻底跟郭威清宁夫妇翻脸,不但于事无补,只怕随后还会引来清宁暴怒下的极力镇压,那时只怕他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而且还会让外人以为他薛平平真的是顽劣至极,无视礼法,不堪造就的蠢才。
薛平平安安静静地打量他们一眼,低头躬身,平平静静地深深一礼,低声叫了声三伯父、六伯父、张叔、赵叔,然后便恭恭敬敬地肃立着。两个丫环也急忙躬身福礼,便低头站到他身后。至于李静姝和张琳两个还在屋里玩,根本没出来,这时见来了客人,只在窗户边探头探脑地偷看。
那三伯父便是刘知远,他是郭威结拜十兄弟中的老三,郭威是老幺;六伯父名刘延庆,禁军都虞侯,原本是驻扎西京洛阳的一名将领,年前奉调入京,也是郭威、刘知远他们八拜结交的十兄弟中的老六,两家已经结亲,他的嫡长女是郭荣未婚妻。
这时代稍有身份地位的人家结亲,不但讲究门当户对,也讲究嫡庶之别,即嫡女只会嫁别人家嫡子,嫡子也只会娶别人家嫡女,嫡即正妻,嫡子嫡女即正妻所生。嫡庶之间的地位绝不相同,有极大的差别。若是有人家隐瞒,以庶为嫡与人结亲,对方若得知肯定会以为是羞辱,悔亲是小事,说不定还得上官府打官司。
即使皇帝选后妃,也要求臣子上报正妻所出之女,妾生女哪怕是长得倾国倾城再贤良淑德也是不能应选的。当然皇帝若只求美色,那就不管嫡庶了;有的时候连青楼女子都能弄进后宫,还讲什么嫡庶,那妥妥的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昏君才能干的事。
郭荣虽不是郭威柴氏夫妻亲生,但他是二人所抚养长大,是当做自己亲生儿子对待的,所以郭威的荫子这一项,也就落在他的头上,与刘家结亲,议定的是其家嫡长女,刘家也没在这方面有什么二话。
张叔父名张贞,表字益之,身材高大魁梧,相貌雄伟,看着像个武将,其实是名文官,也是兵部四司之一的兵部司郎中,是郭威的老部下。只是现在兵权已移往枢密院,兵部的人除了整理下旧档案,基本无事可做,只挂个虚名领份俸禄而已。
赵叔父便是赵宏殷,不但在除夕那天夜里帮着跑前跑后的,郭威通过这几天来的接触,也感觉这人不但武艺不凡,而且还兼通一些兵法文理,在当下颇多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军中,已经算得上文武双全了,而且两人脾性相近,义气相投,竟有相见恨晚之意,当然是越走越亲近了。
赵宏殷自己更加感动,自己官小位卑,先前因不贪不贿不喝兵血,因此与一众同僚相比格格不入,连上官也不待见他,同僚也排挤,不想却得郭威青眼相加,竟然大有千里马得遇伯乐之意。
后面清宁相陪的便是他们的家眷,一群贵妇人和孩子,当然更加热闹。
刘知远上下打量了一眼薛平平,惊异地睁大眼睛:“幺弟,看他这相貌倒与你们夫妻有七八分相像,可是你说他才九岁?我看十二三都有了吧?”
郭威笑道:“他小时候就长得高大,如今也是寻常。”
刘延庆笑道:“幺弟太过谦了,弟家二子皆高大伟岸,英武中还带着几分儒雅,看来都是能文武双全的,想必日后更加不凡!我早就相中了他家的大哥,你们谁家还有好的小娘子,不妨也早些抢个好女婿;若犹豫不决,当心有那手快的捷足先登哦!”
刘知远哈哈大笑了起来,看了一眼郭威,好像有话要说却憋住了;张贞张益之捋着须髯,打量着薛平平微笑不语;倒是赵宏殷笑着接话说道:“少公子好相貌,兼有院判的英武挺拔、郡君的灵秀俊美,日后必前程远大!只是可惜,我家小娘子还在襁褓之中,不然当高攀了!若院判贤伉俪不嫌弃,我倒想和刘兄一般,先下手为强,将他家哥儿也拐跑一个再说!”
大家一听,都大笑起来,不过包括说的和听的,都没把他这话当真,毕竟二人无论地位还是家庭都有些悬殊,而且赵家两个小娘子还太小,现在幼儿夭折率太高,不到一定岁数是不能议亲的,不然不但会耽误人家孩子,也会给自己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也是汉家礼仪中,为什么少男少女到了一定年龄后,都会有“加冠”“及笄”这种成人礼仪,说明孩子长大了,可以议亲了。而所谓的“指腹为婚”之类,多是一些传奇演绎,当不得真的。
郭威听他们夸奖,便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休夸坏了他!虽然这会儿安静,你们都看着好,可不知道他才回来这几天,虽然身上还带着伤,可仍旧很淘,调皮捣蛋的,让家里人头疼得很呢!”
刘知远哈哈笑道:“男孩子嘛,哪有不淘的?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我看很好!男孩子就得这样,外人一看,这么帅这么俊的小公子,肯定是好人哪!可一转身心眼儿一转,便能把人给支到八百里外,能把人给卖了还帮着你数钱,那才是好男儿呢!”
他声音颇大,也根本无所顾忌,女眷那边清宁一听,急忙拉着一位清秀窈窕的贵妇人笑道:“三嫂且看看,三哥这说的什么话,好像我家平哥儿天生的就是个会阴人害人的小坏蛋一般!”
那贵妇便是刘知远的夫人李三娘,这位才是真正的夫人,朝廷正式诰封的魏国夫人,——“夫人”乃是朝廷给予重臣妻母恩荣封诰的高品命妇,不得此封是不能称为夫人的——此时走上来看着丈夫嗔怪道:“哪有你么说人的,你这到底是夸人哪还是损人哪?”转看着薛平平笑道:“我看这孩子身长高大,清秀俊美,一脸的灵气,日后必成大材,比我家哥儿可俊多了!”
薛平平听着众人的夸奖调笑,看着眼前这些男女老少,眼眉微微低垂,这是在长辈面前表示恭顺的意思,其实他心里也是感慨:郭威、郭荣父子,刘知远、刘承佑父子,还有赵宏殷的三个儿子中的两个赵匡胤、赵匡义,看眼下这状况是情谊甚笃的通家之好,且不论他们之间以后的恩怨情仇,现在是一共六位未来的皇帝齐聚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