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知道长子虽然有些性子有些急躁,总的来说还是极稳重的,再说少年人哪有不急躁的?何况郭荣在他们这一代人中,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平日里无论说话行事,都极有分寸,尤其是与外人相处,更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而接触过郭荣的人,多是交口称赞。看着郭荣面对这些财物,仍然如平日一样,神色不变,并未因此而有任何异常,心里益感欣慰,便开口说道:“荣哥儿,这些财物是你们辛辛苦苦挣来的,你的那些小伙伴可跟着出了不少力,你不准备给他们些辛苦的酬劳?”
郭荣笑道:“我也曾跟他们说过,但他们都说是兄弟间帮忙,为的是兄弟情义而不是钱财,这些财物决不能要,否则就变了味!”
郭威又看着问道:“那你现在来跟爷娘说这些,又是怎么想的呢?”
郭荣轻轻说道:“我知道阿爷这些年来在朝堂之上,步履维艰;阿娘操持家务,与京中贵眷来往,也多被人嘲讽;虽然别的因由也有,但主要还不就是咱们家没钱,就是与人交往,那些豪门权贵之家动辄千金万金的宴席、礼物,咱们家就是送人什么礼物,估计人家也瞧不上。所以儿子觉得这些财物还是交由爷娘处置,先给阿爷将枢密院那些亏空给填上,余下的便再酌情处置。咱们家就是留下一些,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那样的话……至少咱们家以后与人交往就不会那么寒酸了。”
郭威与妻子对视一眼,两人都欣慰地笑了。清宁道:“荣哥儿,你有心了,娘知道你这些天来的辛苦,现在诸事已毕,你可以先放松一下,且去歇着。至于这些财物……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再说。”
郭荣又给父母道了晚安,便施礼退下。郭威在他要转身出门时,又喊住他说道:“荣哥儿,你跟你些小伙伴们说一声,抽个时间在咱们家摆一桌酒,请他们聚一聚,我去谢一下他们。”
郭荣点点头应下,见父母再没什么吩咐,方才退下。
郭威看着儿子背影,不觉感慨万端,点点头叹息一声:“荣哥儿……真的是出息了。这些财物我看了都大为震惊,他倒视之寻常!了不得啊!”
清宁一笑:“你这当父亲的,儿子出息了不好么?”
郭威笑道:“当然好了,真有一种老怀甚慰之感!”看着妻子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知你哥哥听说了,可否会后悔?”
清宁先是沉默了一下,随后又摇摇头道:“他后悔?他哪来的后悔?就是后悔也不给他!当初他闯了祸把孩子朝咱们这儿一丢就逃命去了,这么些年都不闻不问,就是荣哥儿再有出息,他哪来的脸来讨要?”
当初柴氏长兄柴守礼,也是个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之辈,当初依仗着父亲为官,与另一权贵子弟起了争执,竟然失手将之打死;父亲被其连累入狱,后来虽然无甚大碍,却也丢了官;自己恐慌之中,将襁褓之中的郭荣送到妹妹妹夫这里来,然后逃亡在外,至今音信皆无,全然不顾年事已高的老父亲。
清宁虽然是女儿,可已经出嫁,这些年来,每到逢年过节都要派人给老父亲送些钱物,若得闲也去看望。但她毕竟是已经出嫁到郭家的,而且她从唐宫被遣回乡,途中与郭威定情结缡,来接她的父兄根本看不上当时无比落魄的郭威,父女之间还因此闹得不可开交。
无可奈何中,清宁将姐妹们相赠的财物分出一大半给父亲,才算如意嫁给郭威。但父亲恨她不争气,撂下狠话说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再不认她,得了财物便扬长而去,让清宁伤心至极。随着郭威屡立战功,地位上升,清宁也养育了儿女,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难,也就渐渐谅解了父亲,才在郭威的催促下,与父亲和解。
如今郭威提起大舅哥来,清宁虽原谅了父亲,但对于那个当初在父亲面前挑唆着让她和郭威分开,之后又挑唆着朝郭威索要大宗聘礼,那时的郭威勉强能养活自己哪来钱财?之后见财物全是她拿,又挑唆父亲将财物全部带走,因为按柴守礼之意,女儿的自然也是父亲的,那当然也是他这个儿子的。清宁看透了这个贪财的长兄,无论什么时候提起来自然仍是一肚子气。
郭威自地位上升之后,也一直劝说妻子与岳父和解,只是那位大舅哥太过奇葩,当初的杀人案早已因战乱而烟消云散,却仍然不见他踪影,只是时不时的还会托人捎信,向其父柴翁索取钱财,让家里人知道他还在人世,只是根本不知道他在何处、在干什么。
见妻子提起舅兄便又恼怒起来,郭威便劝说几句,拿起郭荣送来的账目细看。清宁则凑在旁边,也跟着看。过了一会儿,清宁轻轻说道:“我看这些财物即使填补了枢密院的亏空,余下的那些也太多了,若咱们留下,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郭威微微点头,看着妻子问道:“莫非你有什么想法?”清宁凑近了,悄声说道:“我听三嫂说,三哥将赴太原任职,虽然并不是贬黜,但皇帝除了职权外,别的根本没给;另外我听三嫂说,三哥极想让你去帮他;我看你这性格脾性在朝堂有些格格不入,依我之意还不如……”
郭威听着妻子说到这里,便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清宁便停下来,看着丈夫道:“怎么……我说错了么?”郭威连连摇头,笑着说道:“不不,你这些话……正合我意!阿宁,不是我矫情,是真的感受,我郭威有妻若此,真的是三生有幸!”见妻子有些羞涩,便接着说道,“你正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叹息一声,抬起头来说道,“想我郭威郭文仲,自跟随陛下以来,忠心耿耿,屡立功勋,陛下虽然并未亏待于我,但陛下用人……唉!同僚之间,除与三哥等人意气相投,最年看不贯那些贪官污吏!人说措大眼孔小,一文钱也看成磨盘大,这朝堂里九成九的官都是如此,如我之辈,即使明哲保身,也不能避免被其视为异类,党同异代!这些年来当真是心力憔悴,筋疲力尽!有时想想,真觉得不值,甚至于想破罐子破摔,同流合污,或者干脆辞官归隐,但这天下哪里有一片净土?我若同流合污,却又扭不过自己良心;我若辞官归隐,在这乱世里只怕连妻儿家人也不能保全!这么浑浑噩噩之中就混到了现在,幸得妻贤子孝,使得我郭威还以保有一片赤子之心,不至于堕落到自己最恶心的地步!”
清宁见丈夫真情流露,也不禁心潮澎湃,伸手握住丈夫右手,情意缱绻地说道:“文仲,这些年你苦苦支撑,不但没有对不起你曾经的梦想,也不曾对不起你的妻儿!我自那年第一眼看到你起到如今,就从未后悔过,时时想起那时的决断,就为我那时不惜忤逆父亲,也要跟着你的决心,深为自傲!我虽为女子,别无他能,可却识得这天下英雄,将自己终身托付,所以我深幸能在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中,能遇到你!文仲,你不必惭愧,我倒觉得你比起这晋廷文武百官来,绝对是他们拍马也赶不上的!”
郭威被妻子这么一夸,呵呵笑了起来,也用力握了握妻子双手:“高官不高官的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真正让我庆幸的是,一是遇到了你,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再则就是咱们的儿女,无论男孩女孩,品性都是无可挑剔!我常年忙于外事,这都是我妻养育得宜,方能如此!”
清宁轻轻笑了起来:“咱们俩这是怎么了?又没有外人,倒在这里相互吹捧起来了?”说得郭威也笑了起来,两人尽情都欢快舒畅,不知不觉就畅谈了许久。最后清宁将话题又转到那大笔财物上来,“文仲,我觉得你在这朝堂上步履维艰,不说别人,就那杜重威、李崧、杨光远他们,前些天不就针对于你吗?我听人说他们是拿三哥无可奈何,就想着你官卑职微,拿你开刀?三哥不是想邀你去太原吗?依我说咱们就去太原,至少要比在这汴京城里被那结皇亲国戚打压着强。你把这笔钱送给三哥,他那里什么都缺,但最缺的只怕还是钱,只要有了钱,招揽人才,招兵买马,还有何惧?”
郭威点点头道:“我妻大贤!三哥去太原一事已定,这是陛下要调整朝堂的开始;看这情形,枢密院也在调整之列,看来不久就要将枢密院兵权再往兵部那边移交,我这个枢密院院判、兵部侍郎,陛下也要动一动了!若我主动提出往地方任职,一则避开了杜重威、李崧他们的针对,二则也让陛下对我更加放心;三则与三哥他们在一起,人则同心,事则协力!去那里是我现在最好的选择!”
清宁笑着点点头道:“既然你想好了,那就事不宜迟!咱们要快点做,你明天就去跟三哥说,将这些财物尽快交给他!”
郭威想了一想,摇摇头道:“这件事不能我去说,你明天去找三嫂,单独跟她说。至于三嫂,别看她出身小门小户,却是个极明事理知大局的贤女子,三哥这些年来,多亏了她才无后顾之忧!”
清宁笑着点点头道:“那好,我听你的,明天我就去他们家找三嫂去说!”郭威点点头道:“既然说好了,那些财物你就得去看一看,虽然荣哥儿清点盘查好了,你心里也得有点数,再去看一看,知道都是些什么,或者其中或有不适合送出去的,要剔除下来!千万不能送了东西出去,再落下什么埋怨!”
清宁点点头道:“你说的是!我现在就去!”说着便站了起来,喊上随身侍女,便去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