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
清冷的月华洒在庭院里垂挂在枝头的柿子上,微风吹拂,柿子树叶婆娑,沙沙作响。
厢房内,烛火照耀。
姜问钰单手撑着下颚,满眼期待看谈殊打开食盒。
他不疾不徐地把食物拿出,摆放在桌案上。
都是她喜欢吃的菜,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
姜问钰抬起乌黑莹亮的双眸,望向青年棱角分明的侧脸,脑中不由自主浮现打开门看到的一幕。
谈殊披着夜色倚在门边,穿堂而过的晚风吹起他鬓边一缕碎发,清辉月色落至他肩上,将原本偏冷的气质衬得愈发寒冷。
明明是清冷寒意的人,她见着他的那一瞬,心头却似有柔和温暖的风拂过,荡起一丝涟漪浮动。
很奇妙。
谈殊把碗筷拿出来,余光瞥见仰脸盯着自己的姜问钰。
他轻撩眼皮看回去,无声询问,看我做什么?
姜问钰笑容明媚:“世子长得好看,饭前多看几眼,能开胃。”
开胃。
原来他还有这种用吗?
谈殊听笑了,懒洋洋道:“那以后每顿饭前都让你看个够。”
说着,他抓起她的右手,将她的袖口往后一卷,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臂和腕上戴着的细银镯子。
姜问钰低头看自己的手,眨了眨眼。
被伺候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谈殊拉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目光往后瞥,瞧见一幅‘常静常清’的字画。
“怎么想起到寺里住了?”他动了动漆黑的眼珠,问道。
姜问钰耸着脑袋吃饭,发鬓从白皙的脸颊蹭过,她抬手把头发撩到耳后,头也不抬地道:“不想被找到。”
不想被谁找到?
总不至于是他吧。
谈殊看向专注吃东西的姜问钰,她吃得慢条斯理,腮帮子鼓鼓,看得他唇角微扬,心情多了几分愉悦。
很久之前,他就发现,跟她待在一块,就算不说话,也能让他的心隐隐产生酥麻之意。
不说话的姜问钰比说话的姜问钰更放松。
她太聪明了,每次开口前都会在心里先思忖一遍要说的话,确保万无一失。
既谨慎又敏感。
姜问钰捧着碗,喝了热汤,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她的脸从碗里抬起,望向面前清隽又携着几分慵懒的俊脸,好奇道:
“世子,你的脖子怎么了?”
谈殊:“什么?”
姜问钰指了指自己脖颈一侧的位置,比划了下,轻声道:“你这里有条伤痕。”
她的小动作让谈殊轻叩桌面的指节一顿。
姜问钰脑袋左右摇晃,想寻个铜镜给他照照,但这里显然没有这种东西。
她拿帕子擦拭手,起身朝他靠近。
谈殊仰头望着少女,她微微弯腰,垂落下的几缕黑发盘绕在他手背,一双乌黑亮丽的杏眼全是他。
姜问钰低头凑近,打量了下他脖子上的红痕,出声问:“世子你跟人打起来了吗?”
估计是踹谢之危前,不小心被划伤的。
谈殊对疼痛感知并不深,他受过太多伤,蛊毒发作引起裂骨般的剧痛,也能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这点小伤对他来说,比挠痒痒还没有杀伤力。
“被狗划了下。”谈殊看着歪头盯着自己脖子的姜问钰,靠近时她身上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他心有些乱,嗓音也变得微沉。
姜问钰抬眼与他对视,迷茫不已:“哪里来的狗?”
谈殊冷嗤一声:“姓谢的狗东西。”
姜问钰别过脸,无声笑了起来。
垂落在谈殊手背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丝丝凉凉的。
姜问钰笑了小会儿,又转回头,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脖子上的伤痕。
“不痛吗?”她软声问。
少女温热的指腹贴着他的肌肤,谈殊心下不由得一颤,面上仍然是无所畏惧的神情:“没那么娇弱。”
姜问钰静静注视了他一会,神色淡淡地哦了声,收回手,站直身,没再给他一个眼神。
谈殊一瞧这态度就不对劲。
危机感腾地上来了。
“真的没事。”谈殊漆黑眼睛盯着她的脸色,安抚道,“再打十个谢之危都没问题。”
姜问钰低头收拾食盒,没反应。
“我来收拾。”谈殊夺过她手里的东西,姜问钰任由他拿走,却看都不看他。
谈殊瞧着她,发现少女第一次露出倔强又漠然的表情。
他顿了顿,微蹙眉问:“你生气了?”
不同以往,这次她不答。
沉默不语才是真的生气。
在短暂的寂静后,谈殊浑身紧绷,心里冒出个答案,立即冷了脸。
“难不成你在怪我把谢之危打伤了?”
然而,他还没弄明白情况,便被不发一言的姜问钰赶出了门。
“……”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谈殊皱紧眉头。
到底什么情况。
前一息还在笑,后一刻就对他冷淡了。
他也没做什么恶劣事。
真的在怪他揍了谢之危?
如果是因为这个,谈殊不可能会道歉的。
她担忧谢之危。
那他算什么?
谈殊拧着眉头,叩门:“姜问钰。”
没回应。
“姜姜。”
屋内摇晃的光暗了下来,她熄灭烛火了。
就在谈殊以为她不会出来,心烦意燥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姜问钰换了身衣裳,像是要出门。
谈殊沉着脸看过去问:“去哪里?”
姜问钰说:“谢哥哥受伤了,我去看伤。”
“别去。”谈殊拦住她的路,“我也受伤了,你看我的。”
“世子刀枪不入,英勇无畏,根本用不着我。”姜问钰微笑道,“我要去看谢哥哥,谢哥哥会心疼他自己,也不会把我的关心当成驴肝肺。”
谈殊:“……”
原来是气他不把她的关心当回事。
满腔怒火和不安,在这一瞬间,因她阴阳怪气的一通话,蓦地就哑然了。
姜问钰脚步一转,就要绕过他时,谈殊抓住她的手腕,使巧劲把人拽入怀里,姜问钰闷头扑进裹着冷意的胸膛。
谈殊垂首,在她颈间嗅了一口,嗓音低低道:“你不心疼我吗?”
“你都不心疼你自己,我干嘛费那个心思去心疼你。”姜问钰抿唇道,“吃力又不讨好。”
谈殊闻言,低低笑了起来。
多难得啊。
姜问钰的心疼。
姜问钰被他禁锢在怀,能清晰感受到男人胸腔的震颤。
亏他还笑得出来,要是那伤再深一些,命就没了。
她恼得伸手要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了。
谈殊用鼻尖蹭了下姜问钰的耳垂,在她耳边说:“我错了,以后有伤,无论大小都找你,好吗?”
“那我不得忙死。”姜问钰闷声道。
谈殊好笑道:“我尽量不让自己受伤,让你闲下来。”
怀里的人没答话。
谈殊无奈道:“我发誓。”
姜问钰却蹙眉,轻飘飘地说:“动不动就发誓,你把发誓当饭吃吗?”
发了不再让她生气、不随意夸别人的誓言,现在还要发别的誓言。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卖誓言的小贩。
谈殊听笑了:“我只对你发誓,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
姜问钰身子往后扬,想要抬头看他,却被男人宽厚的大手扣住后脑勺,摁回去与他紧紧相贴。
谈殊压低嗓音唤了声:“姜姜。”
“再让我抱一会儿。”
夜风拂过,烛火摇曳,身后是习习的冷风,身前是滚烫的身躯。
周遭万籁俱寂,姜问钰紧贴着男人结实的胸膛,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响起,存在感极强。
“世子,你不觉得疼,不代表伤口不存在。”
“如果你要为我活,就不要遍体鳞伤的活着。”
她轻声道。
“我只要世上最好的。”
-
天空泛起鱼肚白。
晨曦洒在清幽寂静的院子,晶莹的露珠从葱翠绿叶缓慢滑落。
鸟儿在枝头跳来跃去,啁啾啼鸣,敲钟声不时悠然响起。
姜问钰是被来送早膳的谈殊叫醒的,两人一起用了膳,他有事要忙,没久留,策马回武侯府了。
姜问钰盘腿坐在软塌上,身子斜靠着案几,一手支着额头,一手翻动书册,姿态慵懒放松。
看完一页,还没翻阅,外面隐隐有鹰唳声传来。
姜问钰掩唇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起身,走出门。
她站在廊下,望着寺庙漆红飞翘的屋脊。
蔚蓝天际,纯白色的隼鹰一边盘旋飞着,一边唳叫,仿佛在寻找什么。
隼鹰送信倘或找不到人,便会在空中边飞边叫。
姜问钰站立片刻,隼鹰瞧见了她,掠过树枝,俯冲下来。
见状,姜问钰仰头笑了下。
隼鹰铁钩似的爪子稳稳落在她肩膀上,小幅度扇动翅膀站稳后,便悄悄收拢双翼。
姜问钰伸手取隼鹰脚上的信件时,鸟喙轻轻啄了啄她手背。
姜问钰笑着抚了下它的背。
“给你取个名字吧,叫小世子。”
隼鹰又啄了啄她的手,似乎在不解,它明明是鹰,为何要叫小狮子。
是关老的来信。
关老是白紫的师父,白紫做阁主后,他便退至深山。
再之后,瀛国亡国、白紫死去,关老就彻底避世了。
姜问钰小时候很喜欢跟关老待在一块,因为他游历过四海,知晓很多民间趣闻。
关老以为她跟白紫葬身于十年前那场大火,知道她还活着,心头百感交集。
无论姜问钰要做什么,他都会支持。
更别提扶天阁本就是她的。
关老出山,坐落江湖的三大家族惶惶不安,不出时日便会找到姜问钰。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出动出击。
在危险来临之前,她要把祸端连根拔起。
扶天阁,三大世家的家主。
东方家东方权、裴家裴珺、司空家司空楼。
三大世家虽一直互相牵制,但因无主,行事一直无拘无束。
裴珺、东方权、司空楼,这三人都是玩世不恭,骨子里傲得跟钢铁一样,想让他们凭空接受姜问钰,基本不可能。
司空家和裴家,她几乎没有接触过,只记得小时候白紫常跟他们冷脸,很不好搞。
司空家,暴躁、不耐烦。
裴家,平静、无所谓。
姜问钰还活着,会威胁到司空家和东方家,至于裴家……像是个世外桃源,全然不受影响。
关老简单说了现在扶天阁的情况,又询问她是否要回去。
自然要回,只是不是现在。
她会光明正大回去。
除此之外,关老还告诉姜问钰,裴珺已经到都城了。
裴珺向来喜欢撸起袖子把活干完后,再告诉大家结果,所以关老也不知道她来都城是做什么。
裴珺虽是行事低调裴家的家主,但她本人可不低调。
她是个姝色无双、横行霸道的疯美人。
如果说东方权浪荡于百花群中,是装模作样,伪浪子。
那裴珺则是有男人,她真渣。
天之骄子、高龄之花、单纯少年、斯文败类……就没有她没渣过的类型。
关老说,如果姜问钰有需要可以找裴珺。
不过,能不能让裴珺为她做事,那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姜问钰看完后便燃火,将信烧成了灰烬。
东方权跟祝离枫有仇,可以暂时不动。
先解决司空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