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康镇目光空洞,险些迈不过门槛,幸有陆晋生扶住他,并宽慰他说:“用不着理会那种女人,还是看伯母病得怎么样要紧。” 他们二人进入院里,只见叶萍端着茶壶掀了帘子走了出来,佟康镇见了她,不由怔住,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叶萍脸色有些差,眼圈稍暗,似是熬了夜的缘故,她抚了抚衣领,道:“你母亲病了,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放心不下......” 她倒了壶里的剩茶水,又赶到伙房烧水去了。 佟康镇听她这样说,一直就往里走,这时虽然还没有十分黑暗,走廊下和正屋门口的两盏电灯,都上火了。 隔着玻璃窗子,只见他母亲卧室里,人影憧憧,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身不由主的,脚步也放轻起来了,走进房去,只见隔壁房东陈大婶哭丧着脸,坐在一边,一个日本大夫,穿着白色的套衣,站在床面前,耳朵里插着听脉器的橡皮条,手上按着听脉器,伏着身子,在那里听脉。 佟老太太躺在床上,那头发像抖乱了的麻团一般,散了满枕头,脸上自然又黄又瘦,那眼睛眶子,可又大了一个圈,而且陷下去许多。 佟康镇见大夫瞧病,隐在身后,就没有上前。 陈大婶看见他进门,站起来,含着苦笑,点了一点头,一会儿,那日本大夫将脉听完了,回转头来,和陈大婶说话。 陈大婶这才对佟康镇说:“难得你冒着大雪就来了,你母亲实在的盼望你呢。”说着领大夫出屋去了。 佟康镇便走到床面前执着母亲的手,道:“母亲,你怎么病得这样厉害?” 佟太太点了一点头,慢慢地说道:“原先当是小病,不料......唉!就这样......一天沉重一天,如此拖着一口气,反不如早早的跟你父亲一同去了......”说着闭目落泪。 “母亲,万不可生这种念头,我一定想法治好你的病。”他声颤,心里难受万分,面上却只得强忍住。 这时那日本大夫正和叶萍在外面屋子里谈话,陆晋生想知道佟太太的病怎么样,也到外面屋子里来,当听那日本大夫的口音,他母亲的病,竟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心里不免着了一惊。 叶萍抹了泪,又送大夫出去,在踅了回来之时,却听见陈大婶讪笑,“若叶小姐得空,可否到我那里坐坐,也好把剩下房租的事理一下。” “你尽管放心,房租的钱是短不了你的,明儿我会全数付清的。”叶萍厌烦的回了这么一句,便进屋了。 陈大婶低着头用手抱起垫毯,拂了拂上面的灰,冷眼观望陆晋生,暗笑:“一个个倒是体面人的模样,却让个老太太住在这里,指不定是犯了什么祸,躲着不敢见人吧,赶明儿还是撵他走为好,省得死在屋里头晦气。” 陆晋生见她满面盘算的样子,不觉好笑,再回头看看佟康镇失魂落魄的神态,不禁脑海里浮现出怡容泪盈盈的娇颜上也写满了对未知的彷徨,她与康镇是一样的失去了根基。 叶萍因要赶去百乐门,便辞别佟太太,自行回去了。 佟康镇本要劝晋生早些返回,奈晋生执意留下一宿,他便无话,只得依着他。 这屋子里独煽了一个炉子,很是暖和,炉子上放了一把珐琅瓷壶,烧着开水,噗突噗突的响,到了十二点钟以后,陆晋生见他就着电灯,躺在一张软椅上看书,便倒了两杯热茶,给他端过来,问道:“你在看什么?”他就在窗前那把椅子上坐下来。 佟康镇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他只把眉头皱了皱,随意翻着书页,口里念着:“这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女人了,她竟敢说出她在恋爱了,她假装得如此冷静,如此聪明,这许多事实足以告诉我,我不是像我假想的战胜了柯西乐先生,我简直就是他的继承者。” 一股热气在他的身体内直往上冲,他激动得连手也颤抖起来,他不能够再念下去,便把书合上,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几口。 “司汤达笔下的于连(《红与黑》)对玛特儿小姐绝不仅仅是单纯的仰慕,也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利益关系,于连只是在处心积虑地为自己的人生而筹划,这并没有错,错在于那个险恶与阴暗的社会。”陆晋生轻叹一声。 一种莫名的恐怖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飞翔,渐渐地压下来,一个共同的感受苦恼着这两个处境不同的人。 “这样的社会,才有这样的人生!”佟康镇觉得沉闷难受,愤愤不平地说:“父亲无端被撤职,顶替他位置的竟是吴良佑,我们佟家与吴家有世仇,而我这个庸碌无为之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含恨而死......”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静寂,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心,他不能忍受地站起来,“他们害得我家破人亡还不算,竟妄想得到我佟家的宝贝,哼,我看他们真是异想天开!” “你怎么会平庸呢?”陆晋生温和的说:“你发表的文章别具一格,你的思想也是进步的,只是有时你又是矛盾的。” 佟康镇无意间掉过头,遇见他的眼光,这眼光忧郁地望着他,“矛盾?” “是的,这正是你现在举棋不定的原因。”陆晋生依旧温和地说。 “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环境跟我不同。”佟康镇重新坐回软椅上,又叹了一口气。 陆晋生惨笑,“我的痛苦并不比你少,我的母亲早早就离世了,而我的父亲却视我为敌,亲情于我薄如纸,我的身边亦无像叶萍这样的红颜知己,这般看来,你强过我许多。” 佟康镇不说话了,望着月亮若隐若现,心却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