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仿佛忽然被云翳遮住,树影晃动着的也模糊起来,晴朵眼里已经泪汪汪的了。 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噢!应该算来有四十六天了,无论黑夜白天,就像觉得听见了荃姨衣裙的窸窣声那样,她不时觉得听见了什么声响,这已经不足为怪了。 她的心在急跳,这也是每逢这种时刻都有的。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她急忙弯腰去倒水,由于呼吸急促,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是茶壶里早没有了热茶,她随即的动作凝住了。 “晴朵,我是不是来得太迟了?你怨我吗?”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害怕打破这里的寂静。 “我不知道,现在我应该倒一杯滚滚的茶来给你,好暖暖身子。”晴朵回过头茫然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热情而痛苦。 晋生被刺了一下的心疼极了。 “你看,他们并没有拿我怎么样,我没有被关在囚室里挨饿受冻,相反他们卑躬屈膝的侍奉我,每天我都穿的漂漂亮亮的,每天都吃着山珍海味,而且——”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晋生紧紧的抱住她,她感觉的到他全身在颤抖,听得出他在低低的泣着。 在那早已消逝了的往年,生活曾是那么复杂,那么充满了彼此纠缠不清的问题,可自从没了这些记忆,生活倒是简单极了,她打算真正遗忘过去的种种。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的为自己而活。 如今唯一重要的是要和晋生在一起,不管是痛苦还是喜悦,都不要再分开了。 “晋生,你是不是在反复思量,我该怎么办?我向哪里求援去?世界上还有人能帮助我吗?世界的安全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一个强大而聪明的人,能够成立一个不畏外敌不搞内战的真正民主的政府呢?我明白你本就不想挑这副担子,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便是没了选择的人。” 晴朵轻抚他微湿的面颊,那红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唇边已生出了扎人的短须,他曾是如此爱整洁的人,可此刻发生了什么竟让他忘却了。 “是的,因为我在无意中把箭矢射越了屋脊,而杀害了我的好兄弟,甚至在他命丧黄泉之前,还帮我做了选择,我已不奢望能得到他的宽宏谅解,庄子言: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若为了平息此恨,而不惜再将百姓卷入无尽战火之中,那么我才是真正在伤害那些亡灵。” “不必感到遗憾,对于罗浩的死,我相信,他从未遗憾过。”晴朵的眼光里闪着光芒。 晋生轻咳一声,同她坐到床边,苦笑:“是啊,可有些人明明不遗憾,却硬装作遗憾的样子,岂不更可怕吗?一开始我并不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还要与这个可怕的人调停交涉,可现在我略懂了些,即便是不折不扣的厌恶,也不能持绝对反对的态度,不赞成不支持,不表态都可以,官场上那一套明哲保身的法子也是可以借来用的,明日我可要好好会一会这个蒋某人。” 这是自天津之役的四个月以来晴朵第二次敏锐地感觉到艰难时期的胜负的全部含义是什么,而且更深刻地理解了段锋琛说‘你们的麻烦还刚刚开始’的含意,同时也懂得了荃姨临走那天在寒冷飕飕的后院里说得那些凄凉的话是多么正确—— 她当时说:“我们大家面对的是比战争还要坏,比监狱还要坏——比死亡还要坏的局面呢,而晋生比任何人都要艰难,他拿上全部去赌,可最后要是输了,他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江北六省的百姓,这个千古罪人的称号,他是逃不掉了。” 李寅成在黑夜里冒着狂风暴雨奔来,几分钟之后又重新消失在黑夜里,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拉开了一场新恐怖剧的帷幕。 而晴朵绝望地感到这帷幕永远也不会再落下来了。 “天太黑了。”晋生阴郁的面孔在那盏昏暗的台灯下显得更冷了。 晴朵披上围巾起身要去拉电灯的线,可当那双冰冷潮湿的手握住她,她顿滞住。 “还是点蜡烛吧,台灯已被烧坏了,这糟糕的线路也该好好修一修了。” 晴朵点点头,从柜子里找出一根蜡烛,小心护着擦出的火光直到点燃那根蜡烛,然后将它挪至梨花木圆桌上的台灯下。 “唉,我又惹你掉眼泪了,老天真得要惩罚我这个言而无信的人了。”他无力地向后一靠,阖上双目。 晴朵把锦被拉过来盖在他身上,轻轻拍着,“你若再不睡下,我就要打开一瓶伏特加了,只怕把你灌醉了,你才能什么也不想蒙头大睡呐。” “这话该我说才对,你这个连着好几晚都不睡的傻瓜。” 晋生一把将她拉进被子里,抱紧她,不再说话。因为他太疲倦了,他已经疲倦得不想去恨谁,以致于对一切都不怎么在乎了,除了身边这个人。 她随之紧贴着他,闭上眼睛,凝听着身边的他沉重的呼吸,这时热流已逐渐渗透全身,带给她无以名状的安定。 烛光轻轻摇曳,只听得窗外风的怒号,晴朵轻念出一句寒云的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她不会劝眼前的人只字,也不想劝只字。 “怎么,晴朵。”他的声调很温柔,但有点震颤。 晴朵笑着看了看烛光,“不熄灭了么?” “难得在这里看见一点明亮,就让它燃尽吧。”晋生低下头吻她两颊,那髭须刺得她痒痒的。 “明天我会送你一份礼物,你不期待么?” 晴朵困惑的眨了一下眼睛,“礼物?” 晋生又闭上了眼,这份神秘礼物只有到了天明才能知晓了。 壁上挂钟嗒的一声,晋生睁眼见已然八点,枕边人已不在。 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映上他刚毅侧脸,他伸手捏了捏微胀的额头,仍能嗅到指上沾着的幽雅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