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霍阆风下了衙回来，照例看一回顾维驹当天练的字，点评一番。相处时间久了，顾维驹慢慢知道了许多他的事：譬如他曾中过武举。大梁武举不止考校武艺，还要考诸如举重、骑射、马枪等。另还有文试，不仅考兵法谋略，还要默写武经，论考四书。因此霍阆风从小也是请了先生来家中坐馆，认认真真学过四书五经的。虽不能跟考文举的秀才举人相比，但教顾维驹是绰绰有余了。　　　　一家人吃过晚饭，待顾维驹领了孩子们去南山院请安回来，霍阆风正半靠在东次间罗汉床上，手里拿着《诗经》在看，就是这几日快被顾维驹翻烂了的那本。　　　　见顾维驹进来，他先笑了：“前几日去买书，也不知道你爱看什么，便叫人随便买些。如今看来，你倒是爱读些诗词了？”　　　　顾维驹也笑道：“原不是我爱读诗词，只是那些孔孟之道，圣人之言，我也不是看得很懂。只这本诗经，还得些趣味。”　　　　“我看你不是看不懂，”霍阆风拆穿她，“是懒得看。说吧，你爱看什么，爷再叫人给你买去。”　　　　顾维驹也不推辞：“不知可有神怪志异，词话本子，或是地方图志之类的书？”　　　　“哟，爱好还不少，”霍阆风笑道，“贪多嚼不烂，我先给你买些山河游记之类的吧，又有画，又有故事，看着简单，又能打发时间。”　　　　顾维驹谢过了，又说起今天见姨娘的事来，霍阆风也不甚在意：“能想着叫她们见见面，原是你心地好。只你也注意着，别叫她们跟姐儿们说太多，本就没什么见识，倒把姐儿们教坏了。”　　　　顾维驹想着几个姨娘都是丫鬟出身，也无怪霍阆风这么说，因此点点头应下来。心里倒没有多当真，原本也见不着几面，就算见了，能说的话也有限。就算说什么做什么，还都在她眼皮底下。想到这里，倒是提醒了顾维驹，得安排些人，盯着院里和家中，眼睛耳朵，总不能是蒙着的。　　　　正想着，霍阆风已是拉了她，回屋上床，夜里便又叫了一次水。因着院里没有小厨房，水都是提前备好了，就在丫鬟婆子们上夜的抱厦里，拿小炉子烧着。夜里要用了，就提进来。到底还是有些不便，若只擦一擦身子是够了，可顾维驹却习惯洗一洗。于是又跟霍阆风商量着，在院里安个小厨房。　　　　第二天凌晨，霍阆风刚穿了公服，带了乌纱帽，琥珀正帮他系束带，就听见外面略有些喧哗。因昨晚闹了阵子，今儿顾维驹就起得晚了。霍阆风已经准备走了，她才刚朦朦胧胧睁开眼睛。　　　　听见外头吵闹，加上起床气，她就有些不高兴，抬高声音问了句：“珍珠，怎么回事？”　　　　外头掀了帘子跌跌撞撞跑进个人来，却不是珍珠，而是郑姨娘。后头紧跟着快步走进来、一脸恼意的那个，才是珍珠。　　　　“太太……”　　　　“老爷！”　　　　两个倒是一起开了口。顾维驹一看郑姨娘脸上还留着些泪痕，略想想就明白了她的来意。不仅恼怒起来。她自问对几个孩子一片真心，绝无苛待，就是对姨娘们，也多有体谅。毕竟作为一个现代人，根深蒂固的平等观念还牢牢在她心里。可郑姨娘的一番做作，正是打她的脸呢。　　　　霍阆风也极不高兴，作为一个非常典型的大梁男子，男主外女主内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哪怕跟太夫人关系再差，或者孙氏再怎么立不起来，他都不曾干预内院的管家权。娶了顾维驹之后，他也一如既往，将权利完完全全放给了顾维驹。可一大早，竟叫个姨娘闯进了上房，他就生气了。顾维驹到底是怎么管的家？　　　　一个眼风扫过来，顾维驹就知道他生气的缘由，放在前世，要是她安排的项目负责人被实习生给坑了，她也不会去跟实习生气，而只会追究负责人的过错。毕竟实习生不懂事，难道做负责人的也不懂？现在霍阆风就是前世的她，她就是项目负责人，而郑姨娘，就是那个坑人的实习生。　　　　这时候前世的职场经验就发挥作用了，她急忙从床上来下，只穿了中衣，亲自给霍阆风系好束带，送他出门，低眉顺眼地道：“想是门上的人不经心，老爷不必挂着，上朝可耽搁不得。家里的事妾自会处理。”　　　　霍阆风扫了一眼郑姨娘，沉着脸说了句：“管好她们。”便再没多问一句，揣了羊肉馒头，大步出了门。　　　　郑姨娘见霍阆风一走，知道事情要不好。她特地早早起来，挑了霍阆风还在家的时候来，就是因为不相信顾维驹真能对庶女存好心。她的二姐儿都成什么样子了，瘦弱不说了，且全无大家小姐的仪态，这样下去，今后还能嫁进什么好人家！二姐儿身边那两个，不能再留了！郑姨娘辗转反侧，想了一整夜，越想越觉得顾维驹靠不住，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老爷知道。只有老爷亲自过问，太太才不敢违逆，才会好好给二姐儿挑选身边伺候的人！ 　　　　郑姨娘心里的想法实在太好懂了，说她是见识短浅也罢，小人之心也罢，毕竟都是爱女心切。其情可悯，但这种行为却不能助长，否则此风一起，人人都在霍阆风面前告状以威胁她，她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还怎么管理后院？就像过去那些越级上报的人，就算报告属实，也很难得好，没有领导喜欢这样的下属。　　　　想必霍阆风也谙熟这一套，因此他虽然不满，却也压根没问郑姨娘任何一句话，反而把事又全交回顾维驹手里。顾维驹还是感谢他的，若不如此，她就被动得很了。像现在这样，反而是她向霍阆风证明自己的好机会。　　　　想明白了，她也不看郑姨娘，只由她站在一边，自己让珍珠琥珀服侍着穿衣打扮。完了才问珍珠一句，怎么回事。　　　　珍珠也满肚子气：因为顾维驹不要丫鬟上夜，郑姨娘来得又早，因此等她来拦时，就慢了一步，没拦住，眼看着她闯了进来。她虽没有琥珀那样聪敏，却也模模糊糊想得到，郑姨娘这样，大抵不是想见姑爷，而是为了二小姐。若只是为了见姑爷，只在北枝苑等着，姑爷若要去，谁还能拦着，何必摸黑溜进来。定是昨天见了二小姐不像话，今天想来姑爷面前告状。却也不想想，小姐才嫁进来几天，这怪得着么。想着自家姑爷小姐新婚以来面都没红过，现在却为了这么个人，让姑爷连小姐都怪上了。看郑姨娘的眼光更是多了几分厌憎。　　　　珍珠一边想着，一边把郑姨娘怎样一早就跑来，给门上婆子使了银子，跑了进来。又说小丫鬟看着拦不住郑姨娘，急忙来报了，可等她从屋里赶过来时，郑姨娘已经冲进了抱厦。还把郑姨娘怎么推搡了那个拦着她的小丫鬟，长指甲把人胳膊都挠破了的事儿，一体说了出来。　　　　正说着，却见冯嬷嬷来了。因她年纪大了，又是霍阆风的奶嬷嬷，所以并不要她早起伺候，顾维驹甚至还给她安排了个小丫鬟。平日她也不住西岭院里，和家中丈夫孩子住在外院，霍府正大门旁的西角门边。因进出方便，她男人平日里就帮着那些不便出入的奴仆带些杂货，她儿子就是霍阆风的贴身小厮海风。　　　　不过冯嬷嬷是个爱操心的，加之不了解顾维驹，放心不下，因此往往都是很早就进院里来了。今儿一进来，自有人来跟她嚼舌根，说不好了，老爷跟太太、郑姨娘发了脾气，阴沉着脸就走了。　　　　这段时间以来，冯嬷嬷暗自观察，新太太外软内硬，对太夫人尊敬，对老爷爱娇，对子女爱护，对仆役端严，分明是个聪明的。而自家奶大的老爷自家也清楚，他虽不曾说出口，但自从娶了她就再没踏进过北枝苑，几乎夜夜要送水，显然心里也是爱的。怎么会突然两口子就闹了矛盾？她满腹疑问，忙让小丫鬟进去通报了。　　　　平日里只要听说她来了，顾维驹总是马上便让人请进去，又是赏座又是让人倒茶上吃食，从未有一刻怠慢。冯嬷嬷心里是有些得意的。可今天偏偏例外，她在抱厦里等了快一刻了，里头只说太太还在梳洗，却连盏茶也没端给她。因习惯了每日来上房里有汤茶点心，她也未曾吃过早饭，此时饥肠辘辘，心急如焚，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就连累了自己。　　　　顾维驹确实在生冯嬷嬷的气，却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人事。她当初把选人进院子的事全权交给了冯嬷嬷，一是她短时间内没办法摸清楚霍府下人错综复杂的关系，二是相信作为奶嬷嬷的冯氏对霍阆风的忠心。她知道这种事情油水大，满府下人里，有几个不想进西岭院来伺候。但也想着水至清则无鱼，只要进来的人好用就行。没想到冯嬷嬷找来的人，让看着皓哥儿的朱嬷嬷还算勤勉，倒是盯紧了不让王奶娘、淙淙、潺潺三个再乱说话。可秦嬷嬷却摇摆不定，顾维驹让琥珀提点过她，名义上她是教导三个姐儿的，但却只要看紧二姐儿就够了。可她一时想往大姐儿那儿钻，一时又去跟伺候三姐儿的赵奶娘套近乎。硬是被大姐儿当着顾维驹的面，狠狠刺了两句，才算收敛了。　　　　今天更好，她找来看门的婆子，不过收了郑姨娘一点散碎银子，就敢不按院里的规矩，不到请安的时间，把姨娘偷着放进来。今日是郑姨娘，下次鬼知道她会为了银子偷着把谁往院子里放？霍阆风一走，满院子老弱妇孺，若是进来个不三不四的人，哪怕不做什么，可女眷清誉毁于一旦，一院子都好抱团去死了。　　　　想着来气，干脆晾着冯嬷嬷，也晾着郑姨娘。这个几次三番想在珍珠禀事的时候插嘴，顾维驹问了她一句是不是想被掌嘴，她才安静了，却在一旁垂泪作态，看得顾维驹心烦。　　　　一直到穿戴好了，照例把羊□□炖燕窝吃了，算着孩子们都要起了，才叫冯嬷嬷进来，并让人把门上的婆子和那个拦人的小丫鬟，也一并带到抱厦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