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寒夜,高寂的穹顶之上,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唤他。 “柳郎,柳郎······”当时的情景重现眼前,女子清泠泠的声音穿过多年的光阴,在新君的耳畔响起。 “柳郎,对不起······”那个声音哽咽,“恕梦蝶,不能再伴在柳郎身边······” “只要你好,我便好。”替她拭去春雨般润泽的泪水,凝视着女子楚楚动人的泪顔,他轻声劝慰,“如此,又何必自责?” 心中早已千疮百孔,于他来说,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极为艰难。但为了伊人不再伤然,他只能强颜欢笑。 “柳郎,对不起······”只听那个女子再次道歉,这一次,却是为另一事,“柳郎为我打制的那柄匕首,我将它转送于人了······梦蝶待在冷宫的时日里,终日受宫人欺侮······” 他心中蓦地一紧,伸手将女子揽进怀里。 “当时别人都对梦蝶不闻不问,但有一人,时不时带些衣食看我······”周梦蝶缓缓叙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便是越妃······” “我身处冷宫,自身难保,更无以为报,变将那柄匕首予她。对她说,若有缘,这柄匕首定会与它的主人相见,到时你若有任何难处,匕首的主人念在与梦蝶的情分上,定不会袖手······” 说罢叹了口气:“只是如今,一切都成枉然。越姐姐早已暴薨,而那把匕首的下落,便也成了迷。梦蝶······梦蝶再也无法睹物思人了······” 女子的哭声回荡在脑海里,久久不曾弥散。 儒雅的帝王睁开狭长的眸子,雪后初晴的晨曦给冷寂的寝殿添了一丝暖意,支离破碎的奏折零散在书案上,旁边是被削断的半截泪烛,还有那柄银质的匕首,静静躺在案上,锋刃上沾着的血迹诉说着昨晚的一切。 柳靖琰冷笑,暗自嘲讽人间的物是人非。 门“吱呀”被人推开,昨夜侍奉的侍官进来禀报,“陛下,羽林军统领方铭墨求见。” “陛下,您这是······”微微抬了抬眼,却见帝王的左臂上有一道伤痕,顿时一惊,战战兢兢道。 “宣。”无视侍官的恐惧战栗,柳靖琰淡淡启唇,随后补充,“去传太医来。” 冗长深远的宣声响起,一袭玄衣的男子进殿,衣袍向后一掠,持剑单膝而跪:“铭墨参见陛下。” “平身。”缓缓打量面前的人,柳靖琰感叹,“人靠衣装马靠鞍,升了统领,换了行头,果真今非昔比。” “得陛下栽培。”方铭墨恭谨地道,“若非陛下赏识,岂有铭墨出人头地之日?” “事情察得如何?”懒得再寒暄,柳靖琰直接步入正题。 “禀陛下,铭墨正为此事而来。”方铭墨躬身回禀,“属下的人马在潇洲,查到了江麟一行的行踪。” “陛下,要不要出兵剿灭?”见圣上了然,方铭墨试探问道,随即再次跪地表明忠心,“只要陛下一句话,属下愿亲自带兵前往!” “铭墨”,淡淡回身,向前踱着步子,柳靖琰轻描淡写地道,“你知道,羽林军虽直接听命于帝王,于朝廷来说极为重要,可说到底,终究是属于大内,除守卫宫禁之外,其余都只是分外之事。” “你以为,就凭我对你的器重,命你出几次兵,查几件事,你就可以尽情将手,伸到你想触及的地方吗?” “铭墨不敢。”方铭墨连忙俯身,姿态恭歉,背脊却始终挺值,不失器宇,“陛下言重了,铭墨既是统领羽林军之人,却也是陛下的亲信。既无伯乐,何谈良驹?若无陛下赏识,铭墨也不会有今天。只要陛下吩咐到的,皆是铭墨分内之事。如此,又何来分内分外之别?” “此言妙极!”柳靖琰不禁赞叹,蓦地转身,袖袍挥洒,尽显帝王之姿,“爱卿此番说辞,当真妙极!既善身手,又善言辞,能文能武,铭墨,朕果真没看错你!” “记住你今日的话。”踱至方铭墨身前,柳靖琰抬足,一脚踩在他肩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的人。看似轻轻的一踏,力道却是十足,方铭墨身形晃了一晃,又随即挺直。 “那沧延余孽之事,陛下的意思是······”待帝王重新让其平身,方铭墨问道。 “随他去吧!”对沧延向来恨之入骨的柳靖琰,此时却是扬手一挥,满不在乎地道,“且不说经此一役,江麟能否重新振作,就算他再有心复国,沧延军全军覆没,所剩下的,不过是散落各地的黎民。难道他还再用八年光景,重建一支沧延军不成?” 帝王狭长的眸子眯成一道缝,故作轻蔑:“人一生又有多少八年,他江麟再厉害,终是肉体凡胎,能耗得起?” “陛下说得是,方才是铭墨鲁莽,请陛下责罚!”方铭墨恭谨地道。 “爱卿为我肝脑涂地,劳心劳力,犒赏你都不及,又为何罚你?”柳靖琰不以为然,“尽数历朝历代,新皇登基前后最是动荡。这些时日,若非爱卿竭力维持,加强守卫,说不定会出什么岔子。如此,真是辛苦爱卿了。” “不敢当,是陛下顺应天意民心,铭墨又怎敢在陛下面前邀功?” “爱卿毕竟操劳不少,赏你也是应该。”柳靖琰随即吩咐,“传朕旨意,赐方统领白银千两,绸缎百匹。” 方铭墨领赏谢恩,行过臣子之礼后缓步走出殿宇。 走路姿态恭然却不失气度,溢满文墨之气的俊儒面庞上,却泛出森然冷笑。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你的梦蝶? 活在“情”字中的人,没有胜者! 密室内,一声微咳,打破了应有的寂静。 “振天!”随后便有惊呼声接踵而至,单从语气中,就足以听出少女的惊慌。 “雪儿······”忍住全身的疼痛,江麟勉强一笑,“我没事······雪儿不怕······不怕······” “怎么还不见好?”擦掉嘴边呛出的药汁,飞雪纤弱的手搭上江麟腕脉。 名医果真出高徒。不久之后,飞雪心下已如明镜一般洞彻。 脉象郁滞不畅,看来,这是心病。 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飞雪知晓江麟身体的虚弱程度,眼圈不禁又红了红。 “怎么了?”看着她神色的变化,江麟心知大事不好,连忙哄劝,“别哭,我总会好的,雪儿不怕。还哭,你看你,都成小白兔了······” 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揶揄。 也怨不得江麟。飞雪现下的样子,新换过的衣裙雪白,眼睛又哭得红红的,活脱脱一只······小白兔。 额······小白兔······ 此话一出,江麟不禁苦笑:为了哄她开心,他这个沉郁之人,竟能开出这样的玩笑。 一旁飞雪听他这样说自己,不气不恼,反而破涕而笑。 若他能多一些这样的自己,那该多好。 一旁江麟见她难得地露出笑靥,顿觉欣慰,心中的阴云便稍稍散了散。 “你说得对,总会好的。”飞雪握了握他的手,感到对方手上传来的滚烫,心中蓦地又是一紧。 热还是不退,他是不是很难受? 一直这么烧着,也许每时每刻,于他来说,都难熬得很? “我去拿冷巾给你敷。”不再迟疑,飞雪端起盛药的空碗,起身向外走去。 就要走到暗门前,脚步却倏地一滞。 一股寒意在体内流窜,最终集至肺腑,只是短短一瞬,就令她痛苦至极。意识逐渐迷离,双手微微一松,药碗碎裂的清脆声中,少女也应声而倒。 “雪儿!”江麟大惊,知道她寒毒发作,心急如焚。奈何腿伤严重,动一动都觉得痛,更别说下床走路,无奈只得喊人来救,“来人······咳咳······咳咳······” 实在太过虚弱,中气不足,更无法动用内力,喊声不大,却已然力竭。 怎生是好······怎生是好······ 隔着空气,感受到少女越发微弱的气息。不顾重伤的身体,咬牙忍住身上的疼痛,用上全身的力气,江麟猛地一个翻身,从榻上跌落,向那袭白衣爬去。 火辣的痛感折磨着他,腿上的刺痛更甚。江麟甚至能听到,断骨之间摩擦的声音。一路爬去,冷汗如雨般落下,将他周身地面尽数打湿。 看似短的路程,于他来说,却是那样遥远。他爬得极慢,贝齿紧咬着唇,紧紧咬住,直至咬出血来,殊不知在忍受多大痛处。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离那袭白衣越来越近,视线却开始模糊。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江麟更加焦急,双手撑地奋力向前一跃,臂上伤口再度撕裂,鲜血透过层层纱布,再透过衣衫,缓缓渗了出来,但他也终于到了少女身边。 “雪儿不怕······雪儿不怕······”他安慰地道,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将少女抱在怀中。 还好······ 意识消散前,他暗自庆幸。 不论如何,终于到了你身边。 不管天地如何变化,就算山河再度倾覆,我也要把你护在怀里。 若天地只剩你我,至少,我还有你;若没有你,就算锦绣繁华,在我眼里,终究不过尘土。 一切映入你的眸中,才是风景。 翌日清晨,迟凝幽烧好饭菜,准备叫众人用饭。 飞雪是不是又在密室里? 她叹了口气,每当看到飞雪与江麟在一起的样子,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人。 铭墨······之前我们还能同在帝都,望着同样的烟柳。为何,我为你付出越多,却反而离你越远? 搬动机关,密室的门隆隆开启。眼前的一幕,让她骇然不已。 “飞雪!江少主!”连忙跑过去,发现两人早已昏死过去。伸手探探鼻息,气若游丝。 “宋大夫!”看到江麟身后一直绵延至榻旁的血渍和汗水,她更是一惊,“快来!” 意识模糊中,感觉身边有一物一直在灼烤着她,湿漉漉的感觉贴着衣服传来,难受得紧,却暖烘烘的,另她不再寒冷。 睁开双眸,眼前黑漆漆一片,那样的黑暗,跟睡梦中无甚区别,甚至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醒着。 眼帘开合,再三确认自己醒着之后,微微动了动,发觉全身疲乏得很,方才想起自己是因寒疾发作而昏倒在地。 那,之后呢? “醒了?”感觉到她的动静,旁边一个微弱声音响起,从语气中便能听出,那人在忍受着极大痛苦,“好些了吗?” “振天。”一听便知那人是谁,飞雪终于明白那种灼热的湿漉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摸索着探向他额头,却猛地发觉比之前还要烫。 轻摸了摸衣衫,入手一片濡湿。他因伤得太重,身上被缠裹着厚厚的纱布,可汗水还是将纱布浸透,直至将外面衣服打湿。 先不说别的,单论出了这么多汗,就足以让人虚脱。 “我去给你换药。”不再迟疑,飞雪起身,便要跃下榻去。 “不要去。”吸了口凉气,江麟唤住她,“别走,别走······” 再次开口,声音中竟是带着哽咽,飞雪顿时怔住。 “抱着我。”不透光亮的密室中,看不见江麟的神情,只能听到他痛苦地道,“不要走,不要点灯,什么都不要问,抱着我。” “振天······”飞雪在黑暗中啜泣,扶他坐起将他抱住,希望能缓解他的痛苦。 她知道,这种痛苦,来自重伤的身体,更是来自千疮百孔的内心。 “振天,我说过,我会陪你走下去。”飞雪在黑暗中柔声道,虽然看不见,但江麟却能想象到那种温柔。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陪你走下去,哪怕有一天······” “不要说了!”江麟声音颤抖,温热的液体从他脸上淌过,勾勒出越发清瘦的俊颜,“不要说了······” “好,我不说。”飞雪幽幽地道,在黑暗中,感受着他因痛苦而颤抖的身体,不再言语。不知外面东升西落,日月交替。 “都过去了,没事了,我陪着你,我陪着你走下去,好不好?” 曾经在沧延宫中,这个少女便做出这样的承诺。而她,也履行着这个承诺。 这个由心而生的承诺,如无形之绳索,将两人紧紧系在一起。 同样系在一起的,还有一世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