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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用人之疑(下)

依管翎所言,江麟来到落雨住处。还未踏进院落,便撞见一个慌张跑来的侍女。  “你是······”侍女驻足,她从未见过此人,饶是再焦急,也不禁停下来问道——毕竟那张英挺俊颜太夺人眼目。  “请问落雨姑娘可是住在此处?”江麟并不正眼看她,略略抬手指了下院中。举止谈吐间处处透着清贵从容,卓而不华的气质,衣袖轻拂间,有淡淡兰香逸散。  君子如兰,这句话当真不假。  “这里······确是落雨姑娘住处。” 霞染双颐,侍女红着脸道。已然想到他是府上的客人,局促着解释道,“可落雨姑娘现下不在里面,奴、奴婢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姑娘最近身子不好,应该走不远。公子······公子不妨先进去坐坐,奴婢这就去将姑娘寻来。”   小丫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初来乍到,稚气未脱。除管翎之外,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气宇如此不凡的男子。偷偷瞟了一眼江麟,见他径自看向院落里面未曾看自己,不敢多言,羞赧地欠了欠身,提裙溜了开去。  余光扫了她一眼,江麟继续望向院落,饱含深意的双眸在午阳下泛着碧潭般的幽色,刺目星芒闪过一瞬,便被碧波掩了去,化为一汪清泉,狠戾淡去,却多了几分看透一切的清明。  撩袍迈进院落,房间的门洞开着,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冥冥中,似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嗜血冷酷的江少主,在世人眼中,一向神秘莫测。可于某些人来说,对于自己,却是深谙其性。  依他疏冷的性情,若门扉紧闭,便是在院落中等上一天,也不愿冒昧叨扰。而现下门开着,意思很明显,自是邀请他进去。  承了主人的意,他踏进房间。房间很大,加之陈设不多,甚是空旷。踏入的第一步,虽有意将动作放轻,却还是闻得青石砖板上响起了丝缕回音。  一步,两步,三步······一切静谧非常,只余足履声的空空回响。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圆桌,上面放着一套茶具。伸出两指一探,茶壶里的茶已然凉透。  看来房间的主人并不欢迎自己。嘴角牵起一丝苦笑,虽矜持隐忍,却仍透着说不出的酸涩。  微恙的表情一闪而逝。很快恢复一如既往的疏淡,拿了一个空杯,他径自持起茶壶斟茶。  拉过一把椅子,他坦然坐下,慢慢品饮。杯中针状茶叶悬浮,澄着碧透的茶水,映亮眸中一汪深潭,交相辉映,清透明澈。  静阑空气中拂过一丝微动。波光有一瞬的潋滟,点点星芒泛起,他一动不动,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继续欣赏杯中的一隅青碧。  颈处感到一丝寒意。平静无澜的水面上,现出一个柔波般水蓝的倒影。  “动手。”命令一般,他启唇吩咐,“我不会反抗。”  还是一袭水蓝衣袍,宽大斗篷遮住娉婷倩影,幽深风帽掩盖如画容颜。女子身形未动,手中寒刃不动声色地逼近,却在刚刚触及皮肤时堪堪停住。  “不忍?”江麟抬眸,风帽遮掩下,不见女子春山般的美目,只看那潺溪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那般艰难隐忍,几欲咬出血来。  弹指,手中茶杯稳稳落于案几,茶水无澜依旧,更无丝毫溅洒。他讥诮一笑:“我帮你。”  久坐未动的姿势终于有了改变。身子慢慢前倾,压上那柄匕首。寒刃冷亮如冰,吹毛立断,直挺的脖颈上很快便有了一道血痕。  血沿着薄刃流淌,淌过握柄,沿着女子青葱般的指尖蜿蜒,寸寸抚摸凝脂般的肌肤,滴落。  温热触感渗入肌理,蔓延至心间。心下蓦地一触,握刀的手不由一颤,割破的脖颈血肉勾翻,顷刻鲜血淋漓。  放下匕首,双手默默垂至两侧。她垂下头,宽大风帽遮住大片光线。只见幽暗中,洁白玉齿尤为醒目,咬住下唇,唇角弯出落寞凄凉的弧度。  有晶莹滴落,于石板上晕染开来,绘出花砖上的山水。画中之人,归去,又来兮。  就是现在!  足尖轻挑,地上石子已落于手中,并指弹出,不偏不倚打在女子天泉穴。  “你!”左臂顿时一片酸麻,再难使力。女子一声惊呼,心中愤怨终被激起。手起刀落,只听一声轰然,桌椅一并被斩为两截。  烟尘四起,待至纷落,眼前却除四分五裂的长木外,再无其它。  向北的窗开着,她更不迟疑,一并跃了出去,一眼便见前方已纵至丈余远的身影。  点足追去,女子身形也是极快。芳径幽翠,青竹漪漪。追至竹林,眼看便要追上那个身影,却只见江麟借前跃之势纵身一旋。衣袂拂风,弹指眨眼间,已落于竹枝梢头。  女子紧追在后,脚尖轻点,跃上另一棵竹子,却未寻落脚之处停住。脚在竹节上再次一点,微一借力,已然掠向对面男子。  顷刻有劲风扑面,林中翠竹随之摇曳,竹叶剪碎一地光影,斑驳疏寥。竹影纷乱间,江麟微有失神,再凝目时,但见一袭水蓝已至眼前。  疾风如刃,如此快的来势,后退已是不及。兔起鹘落间思绪电转,他迅速闪向一旁,身形刚刚掠起,便听背后一阵呼啸,头顶忽有一道暗影,遮天蔽日,却是方才站立的竹子被齐身削断。  不过是把小小的匕首,在武功高强之人手里,威力竟堪神兵。只怕玄羽在手,也未必胜其半分。  江麟人在半空,目光不由一凝:望月宫的内术他见识过。飞雪为前任宫主公孙瑾一手□□出的门徒,修为在门中恐无几人与之比肩。深湛如此,也万万达不到这般摧枯拉朽的地步。何况手中持的不是银鞭,而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短刀。  那不是寻常术法,而是禁术!  倒下的竹子离头顶只差寸许,脚下无处借力,避无可避。孤注一掷般地,他索性双足落地,拔出长剑,将全身内力灌注于剑身,护在头顶。两股大力顷刻相撞,只听“啪啦”一声,寒刃摧折的同时,竹子被从中劈开,四分五裂,散开掉落在地。  下坠的冲力被分散,即使肩头被砸到,凭他习武的体质,也不至受伤。  未及喘息,便敏锐地察觉到从后而来的冷啸。断剑一挥,纷尘被无形之力震开丈远,无一丝落在身上。深蓝衣袍无风自动,凛然一个旋身,他纵身迎上刺来的薄刃。  见他来势迅猛,以为他会全力应对,女子更不迟疑,下了决心与其一搏。谁知待到近处,眼见便要刺中对方,却未见他举剑抵挡。  握剑的手始终垂下,竟无丝毫出手之意。  她不由一惊。诧然之余,蓦然生出一丝犹豫。握住匕首的手猛地向后一收,及时撤了内力。然而已是不及,去势纵无凌厉,却因距离太近,还是刺破对方皮肉。刀剑没入肩头,眼看便要刺穿肩胛,她勉力控制,不计后果地止住兵刃的前刺之势。  匕首终于在她手中停住。内力撤得太快,竟有一瞬的反冲,转而击向自己。喉咙中顿时涌上一口腥甜,被她及时咽下,方不至呕血。  “为何不出手?”淡然的语声中透着哀伤,一字一字,直刺进人的心里,“我问你,为何不出手?”  江麟不语,左脚向前迈出,走近女子的同时,匕首又刺进一分。  刀尖触到一片坚硬,那应是他的肩胛骨。眼看他又要向前一步,女子不禁后退,却见他继续走上前来。  她只得拔出匕首。薄刃从肩头抽出,带出一串血珠。有殷红从伤口晕染开来,将肩头衣衫变为深色,如开在碧落黄泉的彼岸花,称得那张俊颜凄厉而狰狞。却越发令人沉醉。  无法移开视线,她抬首,望着那魂牵梦萦的面庞,再难挪动脚步。  江麟慢慢走近,直至可以触及对方鼻息,方默默停住。  轻轻摘下女子风帽,月余之别,印象中美如丹青的容颜,却已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  轻轻托起她的面颊,用拇指拭去斑驳泪痕,他终于开口,却先是一句轻问。  “为何不杀了我?”  “不消你心头之恨,你如何好好活着?”  落雨一惊,怔怔看着面前的男子。眸中泪水越漾越多,英挺容颜也越发模糊,刀刻般的棱角渐渐变得柔和,却是快要溢出的温柔。  “少主······”  她开始呜咽,泪水汇成蜿蜒涓流,淌过面颊。面庞纵然消瘦许多,却还是如画般的韵美。  眼前景象慢慢朦胧,淡去,晦暗,最终一片漆黑,没了知觉。    残破的茅屋,昏暗的烛光,寒风从破漏的门窗吹入,冷厉呼啸。  身子蜷缩在被中,尽可能保留着体温。然而无论她怎样去暖,手脚终是冷冰冰的。四更的更声响起,从窗纸的破洞向外看去,不带一丝温度的残月已然西沉,却依旧不曾入眠。  母亲坐在桌旁,守着那一点烛光,静默流泪。泪水沿着面颊淌落,滴在陈旧的桌面上,渗入粗糙的纹理中。烛光映照下,晶莹,却又苦涩,直苦到她的心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耳畔响起了那首再熟悉不过的歌谣,字字含愁,句句成悲,似来自天际的梵唱,悠远,缥缈,不似真切。最终隐没于不知名处,再未闻见。    母亲······  “她是不是要醒了?”  头顶一个男子声音响起,沉稳而练达,透着淡淡从容。  “这个······老朽确实难说。”一旁一个苍老的声音无奈回道,“夫人脉象微弱,许是自有孕之后未加调养的缘故。老朽也问过服侍夫人的侍女,说夫人自入府以来,夜里常常梦魇,近日更是食不下咽。加之前日被刺客所伤,元气大损。腹中胎儿得以保全,已实属不易。至于她何时醒来,老朽也是不知。只怕凭她现下的身子,就算醒来,神智也难以清醒。”  试探着看向男子,只见男子双眸猛地一沉,称得本就冷峻的面庞越发如冰峭一般。老者不由一个寒颤,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碗,颤抖着递给面前的男子。  “这位······大人······”生怕言语有失,忖度了半晌,方谨慎开口,“还是先将药给夫人喂下吧。这般动了胎气,若再有闪失,只怕一大一小都保不住。夫人现下有孕,安胎才是要紧。”  身子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扶起,揽在怀中。紧接有汤匙轻碰碗壁之声响起。涣散的神智未及反应,口中便涌入一阵苦涩。  药汁苦得难以下咽,胃中一阵翻涌,无法压制,她直接张口,将药汁全部吐了出来。  “落雨!”  一声惊呼,使她的意识变得清醒。睁开春山美目,日思夜想的面庞映入眼帘。  “夫人可算醒了!”见她睁眸,江麟还未开口,一旁的老郎中却先激动起来,万般庆幸,就差拍大腿,“老朽和大人正担心着,没想到夫人这就醒了!夫人不知自己有多凶险,方才险些就小产了!幸好老朽医治及时,这一番折腾······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  心下松了口气,道骨仙风的面容顿时一垮,苍老疲惫之色尽显。  并不理会江麟,一径望着医者面上的疲累神色,落雨微弱开口:“有劳大夫了。”  “不敢,分内之事。夫人客气了。”捋着山羊胡,老者恭敬作揖,仙风十足。  “夫人既已醒来,应已无大碍。如此,老朽便不多留了。”察觉气氛的不对,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他起身,叮嘱江麟,“夫人身孕不足两月,胎象未稳,万不可大意。”  “而且,”目光落到男子衣衫上,看着被吐出的药汁弄污的前襟,他颤颤劝道,“妊娠之初最易害喜,夫人身子虚,食难下咽是常事。大人······要多担待些。”  畏惧那张冷如冰峭的容颜,他躬身一揖,再不多留,转身告辞。    送走了郎中,江麟回转,见落雨正坐在榻上静静流泪。眉如远黛,目如春山,娉婷芳枝下的泪眸如带雨的梨花,憔悴哀婉,孤芳自赏,终是娇影单薄,情深不寿。  蓦地想起相见的那个雨夜,大雨滂沱,洒落女子面颊。被淋湿的狼狈难掩桃花美目的嫣然。本是那样妩媚惑人,浑身上下却无一丝危险气息。舔血杀伐的他,反而从那双顾盼生情的眼中,读到了一丝看淡炎凉的平静。淡然,却不疏离。  刹那的失神,手不自主地抬起,抹去她面颊上的泪。  “啊······”允自沉浸于梦中的哀伤,竟未察觉江麟来到近前。指腹抚上面颊的一瞬,她骇了一跳。  双眸微微一凝,杀手出身的她,反应却是迅速。手掌于瞬间张开,五指回扣,迅捷探出,当下便扼住了江麟脖子。  气氛一时凝滞。微微的一个动弹,落雨只觉全身绵软无力,扼住对方咽喉的手更是使不上半分力气,不由一惊。  “怕你再动胎气,我封了你内力。”拭泪的手顿了一下,江麟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解释,“等孩子生下来,我会为你解禁。只是噬月禁术有害无益,搞不好会一尸两命。以后万不可再练它。”  一尸两命?她冷笑,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我为何要生下他?”手腕一翻,匕首已在手中。寒刃雪亮,顷刻抵上江麟脖颈,“我若想滑胎,你又如何?”  “啪!”  僵持间,忽听身后一声清脆。却是走进来的侍女看到这一幕,惊得手一颤,手里拿着的托盘掉到地上。  视线越过江麟肩头,落雨寻声看去,只见地上散落着红烛、红线、卺杯、喜果,立时睁大双眸,满面错愕。  “这是做什么?”见落雨神色白了白,江麟微有不悦,“吓到夫人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侍女反应过来,“扑通”跪地,连连央求,“是奴婢不小心,奴婢该死!大人饶了奴婢!”  “下去吧!”江麟无奈,挥了挥手,“替我去膳房看看面好了没。”  侍女起身,不敢怠慢,福了个身,不动声色地退下。  “如何?”江麟回身,继续帮落雨拭泪,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却只道了两字:  “娶你。”  落雨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见他神色笃定,一时怔愣在那里,半晌无言。  良久,她垂下头,双颐染上一抹淡淡红晕,如嫣然绽放的桃花,娇嫩,粉柔,却不艳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太仓促了吧?”若依礼制,婚娶应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缺一不可。心知江麟隐藏了身份,婚事只能从简,她还是装作不满地道。  此言一出,江麟心下一喜:她终是原谅了他。  两人之间的鸿沟,本那般宽宏,深不见底。如今,终于渐渐弥合。  心中蓦地一松,缓缓舒了口气,江麟仰面躺下,头枕着手臂,侧过头,看着今日的新娘。  “沧延入主中原之日,我便让贤。带着你和雪儿,去一个远离纷争的地方,平淡一生。”星眸微闭,他神色慵懒,语气却信誓旦旦,“到时定要大办一场,将你和雪儿风风光光娶进门。”  到头来,还是少不了她。  一番话既是承诺,也是慰藉。可在落雨听来,心下却是一痛。  飞雪,她的小师妹,人如其名,似天际落入凡尘的飞雪,飘然出尘,皓然如雪。那种不染纷尘的美,清丽柔婉,举世无双。纵不明艳,却自有独一无二的风致。  她深知江麟性格,放浪形骸,年少轻狂,冷傲不羁,鲜衣怒马。稳练持重的外表下,自是对世俗有莫名的厌弃。不屑世故如此,喜欢的女子,也会与众不同。  只怕在他心里,放眼天下,也人能与飞雪比拟,包括她自己。  “少主厌恶世俗羁绊,说这些作甚?”眸中闪过一抹黯色,她伸手掩住江麟薄唇,“天地辽阔,还有许多未看的风景。纵情山水才是真,又何必拘泥俗礼?”  江麟欣然一笑,将落雨揽进怀里,让她一并躺倒:“那便依你。不过你要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安心等我。”  落雨轻轻点头。见江麟难得这般欣喜,孤注一掷地,她启唇:“今晚别回去了,留在这里。明天再走也不迟。”  揽住腰际的手蓦地一紧。想着幽兰苑的那个少女也许在等自己回去,江麟终是开口:“深宫险恶,雨菡长公主一直对雪儿虎视眈眈,近来更是私下撤换苑外侍卫,想来是要有所动作。让她自己待在幽兰苑,我不放心。”  看来,她终究留不住他。  轻闭双目,掩去眸中泪水。她不再多言,更不再抱有奢望。  现在的她还不知。许多年后,当她身着锦缎绫罗,站在高处俯瞰黎民苍生,方才明白,自她臣服在他脚下的那个雨夜,便已注定,人间的一切情愫冷暖,喜怒哀乐,再不属于自己。  有人轻扣房门,侍女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两碗热面,却是新婚之夜的长寿面。  “吃面吧。”心中挂念着飞雪,竟对身旁女子的伤然无所觉察。江麟径自起身,端起一碗面,拿筷子挑了挑,“你刚刚吐过,现下想必也饿了。多吃一点,你身子正弱,不吃东西,会吃不消的。”    江越,湚都。烟袅之地,雾渺之城。朦胧烟雨如掩盖王城的迷纱,缱绻萦绕雕梁画栋,不尽痴缠,柔婉凄恻。亭台楼阁皆为古淡,一砖一瓦不显奢靡,却是清雅旖旎的秀致。  入夜,把守宫门的兵士昏昏欲睡。仰天一个呵欠,再低头时,余光却扫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不由一愣,揉揉惺忪的睡眼,凝神细看,空空长街一览无余,哪里有什么人影?  只道自己看花了眼,他用长矛支地,斜倚着宫门,径自打起了瞌睡。  确定未被发觉,门洞下的阴影里,紫蝶长舒口气。见守卫松散,索性一蹴而就,脚步轻点,迅速避开所有岗哨,竟是轻而易举入得宫墙。  躲在视线难及的角落,望着不远处散漫慵懒的兵士,她不禁冷笑:当年一道皇诏便决定自己命运的人,不过是一个御下不严的废物!  坊间传言废帝柳靖瑜虽天性聪慧,足智多谋,性格却是懦弱。加之体质羸弱,未生得一副好根骨,不能习武。久而久之,朝堂上的定夺,战场上的杀伐,便都由恭亲王代劳。  于是乎,本就野心勃勃的恭亲王柳靖琰,很快架空了自己皇弟的实权。至于退位一事,有人说是柳靖瑜生性疏淡,不恋皇权,更无必要当一个傀儡,心甘情愿;有人说他是被柳靖琰逼宫夺权,四面楚歌,为留性命只得在事先拟好的诏书上盖下玺印。而不管具体原因为何,半载前,当此事昭告天下,不止梦华,八方四野各国诸侯纷纷为之震惊。  她却不以为然:帝王之道,当杀伐果决。一个文弱公子,又如何堪当大任?被人赶下皇位,不过是迟早的事。  一个优柔寡断的皇子,又被篡了权,一切只能听命于恭亲王。不过一个虚君,如此想来,当初下令抄没周家的,怕是另有其人。  披星戴月一路绝尘,来湚都的路上,她想得明了。在周家,她尝尽苦楚,那个宅院中的肮脏,她也看得清楚。如此不堪的周家,不要也罢。她不怪柳靖琰灭了周家,只是被权势踩在脚下的感觉,是那样令人窒息。  她欠他的情,等她还了恩,便一走了之,再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  深深吸了口气,清凉的夜风令她清醒。心下越发笃定,她迈开脚步,向王宫深处行去。    江越之地常年湿寒,与帝都的凛冽气候大相径庭。柳靖瑜初到此地,饶是百般调养,却还是患了水土不服之症,已称病不朝多日。文武官员所呈上的奏折,也一律送到相府,由丞相崔文正代为批阅。  崔文正少中进士,双十年华便入了内阁,却怀才不遇,年过半百仍壮志未酬。亏得柳靖瑜慧眼识人,几经升迁,成为其近臣。崔文正感念在心,矢忠不二,此番退居江越,更是一路追随。天命之年,老于世故,又韬略过人,尽心尽职。饶是君王不朝,群臣百官也无一人生异。偌大的江越,繁衍生息的一切事宜,竟是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病到不能上朝,便只能在寝殿静养。笃信这一点,紫蝶行至后宫,一路兜兜转转,见只有一处殿门外有侍卫把守。  废帝在位之时,后宫妃嫔无数,退位之后,便都放出了宫。来到江越,更未册封一人。因而后宫便只有江越王居住,倒也寻得容易。  绕至西侧,一株玉桂开得正盛,枝叶繁茂,延伸出墙,其上桂花压枝绽放。左右环顾,见周围无人,她轻盈一跃,足点芳枝,落于院中。  四下逡巡,只见院内景致疏寥,除几株开得正盛的桂树芍药,再无其它。薄雾朦胧了月色,轻柔洒在石板上,清幽而寂然,越发称得此处的夜更为静谧。  院落不大,一眼便可望见不远处的寝殿。怕惊动守卫,她放轻脚步,慢慢移至殿门前。  守夜的内侍坐在廊下,斜靠着廊柱打盹,竟也未发觉她。她蹑手蹑脚,从宫人身后走过,将手放在殿门上。“吱呀”一声轻响,只是轻轻一推,房间的门便打开了。  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内侍未被惊醒,轻掩房门,照进房间的月色下,一物从袖中滑落,握在手心,寒芒雪亮,竟是一把匕首!  榻上的人盖着绸被,背对着她睡得正沉,看不见面容。一步步走近,她脚步轻挪,待至榻旁,缓缓举起匕首。  薄刃冷亮,反射着月光,映亮她的双眸。见榻上的人不动,正要刺下,眼前却徒然一黑,连依稀月色都被尽数遮住!  呼吸紧接便是一滞,却是榻上的人瞬时惊起,掀起被子将她全身蒙住。  视线被遮挡,她暗道不妙。情急之下,想也不想将手中匕首一挥,被子被齐齐削断。黑暗中的一切重新清晰,面前的景象,却令她一惊。  榻上之人已然站起,微弱月色下,只见那人双目湛亮,眉宇飞俊,正拔剑向她走来。那面庞上的英气,举止间的干练,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又哪里是眉清目秀的江越王?  中计了!  那人看着闯进来女子,见她眉目美韵,肤若凝脂,一身衣装虽层叠繁复,却难掩不禁盈盈一握的腰肢。如此弱柳扶风之态,怎么看都不像个刺客,也不由一愣。  称他发愣之时,紫蝶已然反应过来,心知着了道,拔腿向外冲去。一开门,却见人头攒动。一众兵士手握长矛,站成一排拦在门外,纷纷将矛头对准她,只要一撞上去,顷刻便送了性命。  围得这般水泄不通,已然无从逃脱。想来屋中那人也是高手,心知不好对付,打也不是,跑也不是。一时竟乱了阵脚,她只得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月光疏寥,泻在女子衣衫上,镶着金边的袖口却是令人目眩。看清女子装束,那人更是一惊。  紫蔓绫罗褙子,丁香绸缎褶裙,头戴鸾钗,腰束玉带,而那眉心的紫蝶点缀,无疑算是点睛之笔。  他曾官至都督,皇宫祭点时,也见过宫中妃嫔。这一身衣装,一看便知是宫装,且那鸾钗只有位及妃位之人才可佩戴,莫不成她是宫里娘娘?!  那只蝴蝶尤为注目,翩然欲飞,惟妙惟肖,妩媚间自有空灵。脑中轰然作响,一个念头闪过,他脱口而出:  “蝶妃娘娘!”  被认出了身份,紫蝶一骇,心下更是慌乱。她心里清楚,柳靖瑜退居江越,既非无心皇权,也非无可奈何,而是以退为进。表面落得逍遥,实则一直注意着帝都的一举一动,以找准时机复位。自己既为圣上妃嫔,落于他手,岂非授人以柄?  微微苦笑,她收起匕首。刺客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事情不由变得复杂。众人一时想不明白,水落石出之前,本不打算要她性命。见她此举,只道她已束手就擒,纷纷松了口气。  屋中那人使了个眼色,一众兵士得到示意,正要放下兵刃,谁知就在这时,一个不妨,却见紫蝶拔下头上鸾钗,二话不说便向颈间刺去。  “使不得!”那人大惊,飞身上前欲要阻止,却为时已晚。饶是身形极快,却只来及抬手拨乱方向,虽未刺中咽喉,却也只偏离半寸。  “快去传太医!”见紫蝶颈上血流如注,那人骇然,吩咐兵士的同时,连忙扶她躺下,却见众人皆僵在那里,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个个呆若木鸡,不禁着恼,“还愣着做什么?人若是死了,军法处置!”  他治军严厉,众人一听“军法”二字,心中皆是一凛,心知将军向来说一不二,顿时反应过来,正要向太医院方向跑去,却蓦地响起一声惨叫。  那一声尤为突兀。房中那人抬眼看去,只见人群中有血花飞溅,未及反应,便有一道玄影闪了进来。  闯入之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不见其容貌。出手却是迅捷,目标明确,直向他刺来。  他连忙招架,兵刃相抵的刹那,即刻便被一股莫大内力震开丈远。手臂允自发麻,便已见黑衣人向地上女子扑去。  哪会容得在自己手下抢人,他纵身跃去,手刚触及那人斗笠,便又被震了开去。  头上斗笠一并撤下,黑衣人面蒙黑巾,仍难看清长相。暗自惊诧对方内力的强大,却见黑衣人一手揽过地上女子跃出房间。  “走!”  抱起女子的刹那,黑衣人轻轻吐出一字,声音中透出的沉稳,令女子心安。只是那一字,她便已认出他是谁。  足尖轻点,二人落于院中。正要跃上屋顶,却听周围一片窸窣。抬头望去,只见四周宫墙殿宇皆围满了兵士,有的手握刀剑,有的手持□□,将庭院团团围住。  □□手张弓搭弦,正要将箭射出,却被走出来的将军抬手制止。  “抓活的。”  兵士皆训练有素。一声令下,迅速收起□□,换了长矛向庭中二人逼近。  颈上伤口血流不止,将衣襟染红大片。面前兵士的身影渐渐模糊,紫蝶艰难喘息,拽住黑衣人的衣衫勉力支撑。意识游离间,一只手及时伸来,揽在她腰际,坚定而有力。  “抓紧我,”黑衣人出声提醒,“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放手。”  闻言,忍住颈上的痛楚,紫蝶抬首,想象着黑巾下的那张儒雅面庞,将头靠在他胸前,安心闭上眼。  胸腔间的鸣噪仍是那般明显,被射断的肋骨摩擦着胸腔,听来是那般令人疼惜。    兵士已围上前,从四面袭来。长矛转瞬已至近前,揽紧怀中女子,黑衣人提气一纵,跃上半空,却见头顶之上,铁索交织繁复。  屋顶上的兵士各握一端铁链,用力一拉,一张铁网便被织成。  铁索纵横交错,覆住整片夜空。被这张网阻拦,黑衣人无法跃出院墙,只得重新落回地面。垂首望去,不出所料,地上兵士已将长矛搭在一起,组成一张地网,只等他一落地,便上前将他擒住。  天上地下皆无路可走,飞速下落时,他想好对策。触及长矛的一瞬,脚尖在兵刃上轻点,只是轻轻一个借力,整个人便由腾空跃起,身形一个翻转,倒纵而下,挥剑一扫,长矛纷纷如枯草朽木般摧折。  手中长矛只剩半截,众人瞠目结舌,一时愣在那里,竟忘了要抓的人还在眼前。黑衣人落至地面,见他们这般神情,顾不上冷笑,抱起紫蝶便向殿门方向冲去,却被一人抢先拦在面前。  将军拔剑,向他迅疾刺来。手中兵刃已布满痕迹,凝视对方神兵,心知自己的佩剑难堪一击,他索性弃剑,空手迎上。待至近处,身形迅速一闪,避开锋芒,寻得时机抬脚踢出,不偏不倚,正好踢在对方腕上。  将军吃痛,手中长剑掉落。却仍不甘心,徒手而上。一时拳脚骤落,虎虎生风。数招之后,只听“砰”的一声,却是将军倒飞而出,正巧撞在寝殿的殿门上。  “天罗地网阵,果然名不虚传。”凛然而立,黑衣人不禁赞叹,“萧将军果然治军有方。”  “真是痛快,”仰天长舒口气,长风过处,拂起黑色衣袍,露出一角刺目赤黄,“有多久没被困得这般狼狈,连朕也记不得了。”  扯下面巾,露出偏偏儒雅的容颜。将军顿时一惊,期期艾艾地喃喃:“陛、陛下······”  将军名唤萧治,字怀远。本名为萧靖,却为避皇帝名讳,被柳靖瑜赐名“治”字。  “靖,治也。改个名字,也能想出这般如出一辙,殊途同归的法子。我那个皇弟,果然有些才学。”柳靖琰讥诮一笑,“赐个名便能将你收买,萧治,你果然是个三姓家奴。”  “末将对先帝忠心耿耿,追随江越王,也是心甘情愿。陛下说的三姓家奴,却是何意?”萧治朗声质问,翻出陈年旧账,昔日恩仇,“莫非陛下想让末将说出先帝死因不成?”  “你大可不说,若非要说,朕不会阻拦。朕不想承认你曾是朕的麾下,说与不说,由你。”柳靖琰笑得无畏,“朕此番来,不过是想让大家看看,背叛朕的下场。”  足尖一挑,地上长剑落于手中。他向前一掷,看似轻而易举,却已含千钧之力。“叮”的一声,剑刃擦过萧治颈侧,钉上门扉。  未取其性命,只是一个警告,一个足以令他铭记一生的警告。  “萧将军最好不要派兵追来,崔文正那个老骨头,朕顷刻便可要了他性命······”抱起怀中女子,他扬长而去,只留最后的话语遗散在风里。  众人怔怔看着一袭龙袍的背影渐行渐远。许久,一旁副将上前请命:“将军,要不要派兵去追?”  “不必。”抬手捂着颈侧的伤口,萧治回过神来,“穷寇莫追。君上不在朝,他若真的狗急跳墙,害了崔丞相,政事无人打理,反对我们不利。与其如此,不如放虎归山。”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  吃了长寿面,饮了合卺酒。睡梦中,落雨接连梦魇,直至夜深方沉沉睡去。  替她掩好被子,江麟走出院落。抬首仰望天色,却是亥时了。  宫门应该落了锁。心中挂念飞雪,他跃上屋顶,于夜色下离去。  越过宫墙,终于入得宫中。正要向后宫行去,余光却扫到一个转瞬而逝的身影。  莫非宫中进了刺客?上次飞雪被望月宫所伤之事,他仍记忆犹新。眼看那道身影向幽兰苑方向掠去,担心飞雪安危,他掠上屋檐,随之跟去。  一路紧跟,直至文书阁,那个身影却蓦地消失。  四周静谧异常,安静得竟有一丝诡异。察觉到一丝不对,正要离开,四周却倏然现出一群人马,将他团团围住。  一众兵士皆身着兵甲,手执□□,纷纷对准向他。深知禁军装备的精良,特别是弩机,多为连发弩。眼下情形,只要微微一个动弹,□□便如暴雨纷落,哪里还有活口?  不敢轻举妄动,余光打量四周,寻找逃脱的时机。人群中却蓦地有了一丝耸动。  一声轻笑响起,透着不可抗逆的威严,竟是大功告成的得意。众人让开一条路,骆王缓缓踱来,站至场中,负手望着蓝色衣袍的男子:“江少主一表人才,寡人候你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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