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信步走进水榭中,一阵寒风吹来,有些凛冽寒意,二人均是内功深厚的将门高手,倒也不以为意。
张崇义心虚的跪下去,张道冲眉头皱起,讶异道:“出去走一趟,怎么懂了这么多礼数,跪完又跪?起来吧。”
张崇义歉然道:“孩儿这次胆大妄为,给幽州带来麻烦,请父亲降罪。”
张道冲若有所思看着他,微露笑意道:“麻烦?嗯,是有点麻烦,而且是大麻烦,不过这麻烦和你没有关系。”
张崇义不理解他的言下之意,怔怔相望。
张道冲顺手扶起他,背负双手望向湖面,淡淡道:“说说看,你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这话不轻不重,吓得张崇义又屈膝跪下,惶恐道:“孩儿...孩儿,不小心救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是皇帝相中的,还有...还有,不小心杀了一些巨鹿郡官兵。”
张道冲蓦然转过身来,哈哈大笑道:“不小心?你这个不小心未免有点太多了吧。你说的就是这些麻烦吗?”
张崇义被父亲搅得一头雾水,不敢搭话。
张道冲怫然道:“不是叫你不要跪嘛?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到底是有多心虚,动不动就跪,起来。”
最后一句话声色俱厉,显然是有所动怒,张崇义霍地挺身站起。
张道冲缓缓从袖带掏出一卷明黄薄绢,微微沉思后递给张崇义,道:“你看看这个。”
张崇义疑惑地接过薄绢,微微扫了一眼,吓得直打哆嗦,愕然道:“朝廷将要出兵征伐幽州?”
这是朝廷昭示天下的檄文,罗列幽州多项罪状。多年谎报户籍人口、兵卒税赋,欺君诳上,暗藏不臣之心,此一罪也。
张家四子勾结卧龙兵寨驻军,擅杀朝廷官兵数百名,意图谋反,此二罪也。
此外张家勾结青奴、黑水蛮族,养寇自重等等罪名,足足八大条。唯独张崇义担忧的抢夺皇帝女人郦宛丘这条罪名没有列在上面。
朝廷诏令,即日起派遣渭水大营两万步卒、泾水大营一万五千骑兵、咸阳大营八千重甲骑兵,连同并州将军府三万人马,青州将军府三万人马,冀州、豫州、兖州、徐州十八郡出兵十万,共计大军二十万,讨伐幽州,整肃超纲。
他反反复复阅览几遍,沉吟不语。
张道冲直视着他的双眸,淡淡道:“看出什么了?”
张崇义不敢与父亲的眼神对视,缓缓道:“这是蓄谋已久的阴谋,看样子和我闯的祸并无关系。”
张道冲对小儿子的判断非常满意,淡淡笑道:“你知道就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旗窥伺幽州又不是一天两天。当年李正气在位的时候,好几次想发兵幽州,奈何天下初定,李正气有心无力。
现在这位皇帝陛下继位以来,爱美人多过爱江山,躲在后宫夜夜笙歌、酒色度日,渐渐把那些事情搁下了。
想不到皇帝都搁下了了,竟然还有人惦记着我们。”
张崇义惊讶道:“是谁?”
张道冲道:“你猜猜看。”
张崇义道:“韩葛生?金淳中?”
张道冲摇头道:“韩葛生都死了。金淳中倒是有这个念头,但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哪里肯当这个出头鸟。”
张崇义讶异道:“总不会是韩云山吧?”
张道冲仰天大笑道:“不是他,还有谁?正是这位被先帝誉为‘麒麟之才,当世无双’的韩家麒麟儿,心心念念着我们幽州呢。”
以前父子二人论武较多,谈论朝政较少,张崇义对朝廷动向和朝臣秉性涉猎较少,不知如何搭话。
突然心有所动,连忙道:“父亲,那个黑皮册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黑皮册子明明已经被我毁掉了,雷师爷也死在京城外的官道上,为什么朝廷还是掌握了幽州的人口兵丁数据?
以游隼营的实力,怎会截不住区区一个雷师爷,还让他逃到了京城附近?”
张道冲平静地眺望着碧水蓝天,负手而立,极度潇洒大气,若有所思道:“自然是因为有人把册子送给了韩云山和金淳中,也有人一路护着雷师爷。”
张崇义眉头皱起,满腹疑惑。
张道冲继续道:“我听说,你见过雷师爷最后一面,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张崇义百思不得其解,走到父亲身边悄声道:“雷师爷对我说,是二哥陷害他,册子是二哥塞到他手里的。”
张道冲神色黯然,略显愧色,微微调整呼吸,惨然道:“他说的没错,的确是你二哥陷害他。”
张崇义如同听到晴天霹雳,目瞪口呆盯着父亲,诧异道:“为什么?二哥为何要这样做?出卖幽州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道冲斜视着张崇义,漠然道:“崇义,你跟父亲说句实话,你对幽州这份家业,有没有想法?”
张崇义吓得腾腾后退两步,比刚才听到二哥泄露幽州机密还要惊恐,颤颤巍巍又要跪下磕头。
张道冲凌厉的横他一眼,意在阻止他跪地。
张崇义局促不安,苦笑道:“要说没有想法,那肯定是假的。可我也知道,按礼法大哥身为嫡长子,继承家业天经地义,不管是为张家稳定还是幽州稳定,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跟大哥抢夺。”
张道冲深邃地看着他,眼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不动声色转过头去,淡淡道:“你能有如此想法,自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你二哥却有别的心思。他心机深沉,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阴狠,貌似想和你大哥争一争,所以才搞出这些事情。”
张崇义愤然道:“二哥为了和大哥争权,故意泄露幽州机密?我不相信。二哥的确是有些古怪念头,但是说他出卖幽州,打死我也不信。”
张道冲长叹一声,涩然道:“你现在长大成人了,还知道从外面带女人回家,我很欣慰。有些事情应该跟你说清楚了。
你二哥的心思我大概清楚,如果天下太平无事,我百年后,镇北侯的爵位,镇北大将军的官职,毫无疑问是你大哥的囊中物,你和老二注定与这位置无缘。你二哥不甘心呀,既然太平无事他没机会,他就故意打乱局面,创造机会,方便乱中谋利。
他故意借雷师爷的身份把册子抛出去,处心积虑誊抄了十几本,通过不同渠道送给朝中大臣,韩云山金淳中等人都收到了这份册子。雷师爷身上那一本,你从慕容小黑手中抢回来的那本,不过是其中一份。”
张崇义心怀惴惴,二哥如此处心积虑,但父亲貌似清清楚楚,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难怪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在游隼营的疯狂追杀下,为什么雷师爷还能逃出幽州,穿过冀州进入京城境内。
张道冲看着他微笑道:“想到什么了?是不是觉得追杀雷师爷做的极为粗糙,不像是游隼营的手笔?
实话跟你说了吧,你二哥最初的构想,只要他把这本册子交给朝廷,朝廷那些权臣肯定会有所作为,可能会下诏强逼幽州拆分为两个州,这样他就有了主宰半个幽州的机会。
即便是将幽州一分为二,凭着张家耕耘上百年的人脉底蕴,永远只有张家子孙才能坐得住。
这孩子毕竟是年轻识浅,下手不够老辣,做事有些天真可笑。朝中大臣,不管是老奸巨猾的金淳中,还是年轻气盛的韩云山,在没摸准幽州的底线前,未必敢贸然出手。
别看我这些年故作姿态向朝廷服软认怂,始终表现的唯唯诺诺,他们还是不太确定我敢不敢跟朝廷翻脸,他们缺少底气。
倘若像你二哥那样,大大咧咧把册子送到京城,估计他们会想,张家如此明目张胆的送出册子,莫非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是不是故意哄骗朝廷?有些东西,你越是想送给人家,人家可能越不敢收下。
所以我就来个顺水推舟,安排游隼营的人虚张声势展开截杀,间接向朝廷表明态度:我害怕这些东西被朝廷看到,害怕朝廷对付幽州。幽州软弱好欺,你们快来欺负。我追杀雷师爷越凶狠,朝廷越会认定我懦弱可欺。
我当时并未洞悉你二哥的全盘计划,以为他只丢给雷师爷一本册子,要是早知道这小子处心积虑抄了十几本,当时就应该不余遗力多追几本,尽量早点杀了雷师爷。”
张崇义闻言颇为胆寒,愤慨道:“二哥所作所为已然过分,父亲你又意欲何为?”
张道冲目光坚定如铁,昂然道:“为了什么?为了张家的未来,为了创造一个机会。我们张家坐镇幽州一百一十八年,传承六代,到我这一代气运达到巅峰,若是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转眼就会四分五裂,所以我要殚精竭虑为张家谋求变局。”
张崇义心有所动,骇然道:“父亲,你是想搅得天下大乱,然后逐鹿中原?”
张道冲灼热的目光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森然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张家历代先祖共同的梦想。
然而以前心有余而力不足,张家六代家主说来诡异,往往是一代出雄主,一代出庸主,雄主庸主交替出现。每当世道大乱、大有可为的时候,张家多被庸主把持。等到雄主诞生,江山又被别人捷足先登。
哼,连那个拜阉人为父的李家,都能坐上永安城的皇帝宝座,我张家百年将门有什么坐不得?”
张崇义越听越惊,越听越惧。
张道冲说的豪气冲天,纵身道:“当年大旗起兵的时候,仅仅占据兖州一州之地,拥兵不过七万,大江南北诸侯纷争,各自称雄。
我曾经苦劝你爷爷挥师南下,跟大旗一较高下,当时只要能够战胜李家,我们张家就能横扫中原,踏平各地诸侯。
可恨你爷爷胆小懦弱,见机不明,临机不断,错失大好局面。
哎!这是我毕生憾事!随着大旗坐稳天下,我虽从你爷爷手中接过镇北大将军的权柄,但李正气施政英明,治国有法,海晏河清,我便是有问鼎天下之志,也不敢逆流而上,只能隐忍蛰伏。
不久李正气驾崩,李鸿鹄这色鬼中年继位,我隐隐预料到可能或许一线机会。
等你大哥二哥渐渐长大成人,特别是看到你懂事后,我越发踌躇满志。
你们兄弟三人,老大勇武刚毅,老二深沉阴狠,你年纪虽轻,却是精明干练,大有贤主之风。
所以我要天下纷乱,要朝廷发兵攻打幽州,让战火熊熊烧起来,如此才有机会问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