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崇义默然不语,这些话题太大太沉重,一时难以接受。
张道冲精神极为亢奋,继续道:“如若韩葛生这老狐狸还活着,他老奸巨猾,未必会鼓动朝廷跟幽州撕破脸皮。
要巧不巧的是,关键时候这老家伙竟然被人杀了,他那宝贝麒麟儿掌握权柄。
呵,这就有意思了。这个韩家麒麟儿,志存高远,谋略过人。当年先帝在位的时候,年纪轻轻的韩云山,曾经献上改制削藩之策,颇得先帝称赞,然而先帝还没来得及实施就驾崩了。”
张崇义诧异道:“改制削藩之策是什么意思?”
张道冲微笑道:“这道计策说简单也简单,说毒辣也毒辣,就是将各州大都督府和将军府的权柄一分为二,分为治军权和治政权,大都督府和将军府只掌地方军权防务,不准涉足民事政务。各州增设节度使一名,掌境内民事政务。各州大都督、将军和节度使平起平坐,互不统属,此举可强化朝廷权威,削弱地方诸侯,乃是强干弱枝的上策。”
张崇义连呼钦佩道:“这确实是釜底抽薪的妙计,各州权柄一分为二,却没有把大都督和将军逼入死地,还保留他们的兵权,各地诸侯即便是心有不甘,也只能默默认栽。如此良策,当今皇帝及韩葛生等权臣,为什么没有广为实施?”
张道冲冷笑道:“这位皇帝陛下是出了名的爱美人不爱江山,继位以后到处搜罗美女,各地大都督将军疯狂给他上贡绝色美人,他对大都督和将军感激涕零,哪里舍得对他们动刀?
金淳中嘛,他的胞弟金海潮当着扬州大都督,他岂能出手对付亲弟弟?
韩葛生更奇怪了,他明明是最应推动这项计策的人,计策是他宝贝儿子献给皇帝的,他是当朝尚书令,权倾朝野,削弱地方诸侯权柄,只会增强他的实权。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他为何不太热衷。
然而他既然死了,轮到他儿子执掌大权,这位韩家麒麟儿自是要大展拳脚,施展平生抱负。
他要实施改制削藩之策,就要找个软柿子作为突破口。幽州就是他的首选目标。
幽州常年独立于各州之外,与各地诸侯老死不相往来,毫无交情,对幽州动手不太容易勾起各地诸侯的同仇敌忾。
幽州藏着八百多万人口,却只养了五万大军,多年来境内未有大战,他们猜测幽州府库里肯定是金银珠宝堆积成山,军械钱粮不计其数。
这两年朝廷税赋大减,国库空虚,正好来个劫富济贫。
我这二十几年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他们多半猜测对幽州动手最容易打出成效,敲山震虎。
估计他们认为只要朝廷大军兵临城下,我们多半会望风而降,随意任朝廷蹂躏,这大概就是韩云山的心思吧。”
张崇义苦笑道:“如此幽州岂不是要承受极大压力?面对朝廷二十万大军,搞不好会玩火自焚的。”
张道冲收回望向湖面的视线,缓缓走到红漆木柱旁,伸手拍打圆柱道:“玩火自焚?哼,崇义,这次你去了一趟中原,对沿途风光有何感想?”
张崇义回忆沿途所见所闻,若有所思地字斟句酌道:“中原乃至京城的风气极差,官宦豪门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不眨眼,官府毫无作为。
就军务而言,各地官道破烂老旧,无人看护维修。
就连卧龙兵寨这样的险胜之地,朝廷竟然削减军饷粮草,任其自生自灭,形同废弃。
被吹成河北第一的巨鹿郡骑兵营,简直不堪一击,被几十个瘦骨嶙峋的步卒全歼,毫无还手之力。”
张道冲颇为赞许点头道:“不错,你观察细致入微,很有长进。观一叶而知秋,可想而知,如今大旗都烂到什么程度了。
我幽州一百年来,坚持三十税一,藏富于民,以保丁戍守各地,削减官府开支,如今是兵马雄壮,上下一心,百姓咸愿为我死战。
目前在册兵丁只有五万,只要我登高一呼,立刻就能组织四十万大军。孙子曰,上下同欲者胜,何须忌惮朝廷的狗屁联军?
朝廷号称二十万大军,真正会跟我们拼命的,大概只有渭水大营三万人马和咸阳八千重甲骑兵,各州军队多半会坐山观虎斗。
并州要防备青奴偷袭,说是要派遣三万人,我看能凑出两万就不错了,肯定都是老弱残兵。
青州?呵,青州吃空饷举世闻名,全州未必凑得出三万大军。
至于剩余的四州十八郡十万大军,那些个地方守备军,看家护院或许还凑合,指望他们野战攻城?简直异想天开。
我们真正的敌人,只有渭水大营和咸阳的重甲骑兵。统领渭水大营的左卫大将军唐鹿鸣,是靠着吹捧韩家上位的绣花枕头。
这些年渭水大营在他的折腾下,一路排挤功勋宿将,提拔权贵子孙,吃空饷蔚然成风,说是什么三万大军,可能才两万四千左右,据说甲胄不全,刀枪剑戟都是老旧破损,哪有什么战力?
咸阳将军范进执掌的八千重甲骑兵,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范进乃大旗名将,为大旗立下了卓越战功,参与五个诸侯国的灭国之战,智勇双全,用兵老辣。
这样威望素着的功勋名将,自天统七年擢升为正三品的咸阳将军后,竟然被朝廷遗忘,再也没能晋升官爵,可悲可叹。
纵然范进英雄了得,可也敌不过朝廷里那些蛀虫的倾轧。
说是什么八千重甲骑兵,呵,要知道所有兵种里,重甲骑兵最烧银子,需用金山银山养护,朝廷这些年哪有冤枉钱养护盔甲战马?
盔甲倒也罢了,战马最是难以维系,每隔几年就要更新换代。据老鹰营收到的线报,自承光三年后,整个咸阳大营竟然只买了七百匹凉州战马,其他几乎都是天统年间的老马,这些马匹焉能驮载重装甲兵冲锋陷阵?”
张崇义听得背脊生凉,父亲对朝廷势力如数家珍,显而易见是派了大量密探渗透,其用心之深远,所谋之大可见一斑,惊讶道:“父亲很少跟孩儿说这么多话,为何今天兴致如此之高?”
张道冲转过头来,和蔼慈祥地凝视着张崇义稚气尚未完全消除的脸庞,含笑道:“因为这一仗,我想让你领兵出战。”
张崇义如同遭到雷击,神情凝滞,愕然道:“父亲,您在说笑吧?如此规模空前的大战,就算您不来亲自领兵,也该让大哥或者二哥担任主将吧。大哥常年在黑鹰山口与青奴作战,用兵老道,二哥兵法娴熟,富有谋略。
即使不用大哥和二哥,蓟州将军寒柏,辽东将军陆铿,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怎么不用他们呢?孩儿尚未及冠,年轻识浅,如何能够服众?”
张道冲绕柱而走,缓缓摇头道:“既然要向朝廷示弱,做戏肯定要做全套。我昨日已经派人上书朝廷请罪,承诺上贡白银五十万两、粮草二十万石、幽燕少女一百名,恳求朝廷网开一面,饶过幽州。
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受不受是他们的事情,幽州如此摇尾乞怜,朝廷再要咄咄逼人,天下悠悠百姓,如此看待这个朝廷?
我再命你领兵拒敌,不遣任何功勋宿将,更是向天下人传达幽州并无与朝廷交战的念头,是朝廷置众生于不顾,不恤百姓,轻启战端,将黎民百姓推入水深火热中。
此战结果不论是胜是败,我们要赢下天道人心,要让天下人都同情幽州。将来逐鹿中原,才不至于受到千夫所指。
此次你放心迎战,不要在乎胜败,以朝廷今时今日的实力,绝对没有能力一口气吞掉幽州,我精心训练的两万铁骑可不是吃素的。
倘若你侥幸获胜,百姓更会认为朝廷腐败无能,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都打不过。
倘若不幸作战失利,让朝廷大军杀进涿郡,更是求之不得,我将启动第二方案,召集保甲兵丁将其全歼于幽州境内,然后长驱直入杀入中原。”
张崇义从父亲言语中感受到了强大的信心,也就是说此战打的赢固然好,打不赢,父亲也有把握收拾残局,悬着的心稍微落定,跃跃欲试道:“父亲,那你给我多少兵马?”
张道冲神秘伸出两根手指,张崇义欣喜道:“二十万?”
张道冲微笑摇头。
张崇义倒吸凉气,双眼瞪大如铜铃,颤声道:“总不至于两万吧?”
张道冲大笑点头道:“就是目前涿郡的两万人马,全部给你。三千骑兵,五百重甲,一万精锐步卒,外加七千涿郡甲丁。”
张崇义愤慨道:“父亲,朝廷二十万大军,就算被你折算的七七八八,总还有几万人马吧,你就给我两万大军?过家家也不能这样玩吧,这是要我去送死吗?”
张道冲开怀大笑道:“当父亲的怎么舍得让你去送死呢?你三爷爷年纪大了,这些年时常旧疾复发,前些日子已向我递交辞呈,说要告老休养,辞呈我已经批了。
接下来为父打算把涿郡交给你打理,涿郡以后就是你的领地。这两万兵马算是你的直属亲兵,你要好好对待他们,虽说可能不如蓟州大营辽东大营的精锐,但战力肯定要强于朝廷那些酒囊饭袋。
你三爷爷这二十年里苦心经营,将涿郡城墙修筑的城高池厚,城里兵精粮足,只要你不任性妄为,能够虚心纳谏,严防死守,和他们对峙两三年都不在话下。
再说涿郡各县还有七八万保丁,倘若战事当真不利,你可以放开手脚征召,幽州很多保丁都参加过实战,战力可观。
我刚才说过,朝廷摆出兴师动众的滔滔阵仗,用意无非是逼迫我们弃械投降,压根就没有制定攻城苦战的计划,未免有点异想天开。韩家麒麟儿,简直就是个笑话。”
张崇义做梦都没想到父亲会送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镇北侯爵位、镇北大将军的官职,都是大哥的囊中之物,他从来没有奢望过染指。
三个张家郡守早被三爷爷、叔叔和堂叔瓜分殆尽,他也不敢奢望。
蓟州将军辽东将军一向是由大将军心腹爱将担任,寒柏陆铿正当盛年,都不到四十岁,绝对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原以为父亲百年后,大哥继承爵位和官职后,他顶多只能分到部分家产,能否混上一官半职还得看大哥的心情,想不到突然收到一份意外之喜。
三爷爷要告病养老,可他明明还有几个嫡子,怎么不把郡守位置传给他儿子呢?要知道现在辽东郡当郡守的堂叔张伯乐,就是二爷爷退下来后,由堂叔张伯乐顶上去的。
他虽然心存疑惑,依然是喜不自禁。十七岁当上郡守,在中原各州或许是天方夜谭。但张家在幽州向来是一言九鼎的土皇帝,三个张姓宗亲郡守的位置雷打不动,早年由于跟青奴黑水战事频繁,张家宗亲死伤过多,有时候上一任郡守战死沙场,找不到成年儿孙继位,甚至出现过七岁郡守、九岁郡守,本地百姓习以为常。
幽州不同于中原各州,那些官场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幽州官场还算风清气正,上下齐心协力,在镇北大将军府的授权下,各郡郡丞、郡尉代为处理郡务也是井然有序,即便是七岁郡守九岁郡守,很难搞出大乱。
张崇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父亲,如今二哥都还没有授予官职,孩儿尚未及冠,就领涿郡郡守,是否会让二哥心生怨恨?”
张道冲嘴角撇出一丝冷笑,声色俱厉道:“你这个二哥心狠手辣,为了争权夺利竟敢无所不用其极,私下出卖幽州利益,所作所为令人心寒。
虽说把册子送给朝廷和我的谋划不谋而合,然而我的初衷是要给幽州寻求一条光明前途,他的初衷却是篡权乱政,分裂幽州。我已把他幽禁起来了,让他好好反躬自省。
崇义,你要牢牢记住,你们可以心狠手辣,可以野心勃勃,但是要守住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不能损害幽州的利益,不能损害张家的利益。”
张崇义神情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