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颜在清醒后的第二天就见到了这个身体的父亲,那个守了她一夜的中年男人。 没有关怀,没有慰问和安抚,劈头盖脸一句话,“你舅舅的意思是,嫁。”嘴角一勾,一个疑似嘲讽的笑意爬上了眼帘。 袁颜抿着干涩的嘴唇,半垂着眼睛,用沙哑的嗓音提醒着这个貌似很不友好的身生之父,“我渴了,也饿了。” 中年男人手里夹着根香烟,几次想点火,却终究顾忌着这里是病房而熄了抽烟的心思,只在听到袁颜的话时诧异的看了她一下,然后又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去外面叫护工进来服侍她梳洗吃喝。 在这期间,中年男人一直没有离开,一直坐在离病床不远的沙发上观察着袁颜的脸色以及精神状态。 而袁颜也借着吃喝的时间将这个中年男人的基本情况给想了一遍,嗯,她现在脑子还有点晕,看到人虽然知道是谁,但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还是需要花时间去想一想的,故而,她的这种种反应才出乎了对她脾气可谓十分了解的中年男人的预期。 中年男人,也就是袁父见袁颜吃饱喝足舒坦的靠在窗边晒太阳的样子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奇,她周身洋溢在阳光里的样子不同于往日里的阴郁,带着散慢带着清闲,心情似是极好。 可他今天守在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来看她开心的,有些话她不想听或者愿意假装听不见,可作为她的父亲,虽然从六年前开始就不再受她待见,但那颗想她好,想为她守护一方天地的心是从来没变的,只是他的这个女儿从来不想要,弃如敝屣。 手中的烟终究还是点上了,一旁的护工欲言又止,袁父摆了摆手让她出去,他自己却是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 袁颜欣赏着外面灿烂的天空以及楼底下奔跑欢乐的孩童,一切都鲜活的那么梦幻,伸出手指触摸阳光,袁颜竟然头一回感到了属于女孩子的那种爱美之心,世间如此美好,她想穿回女装尽情的慢步在阳光笼照着的天空下,更想如楼下的男女那样手牵手的相互凝望。 是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她自然的接受了短裙热裤的装束,眼热着牵手接吻的男女,甚至热切的希望楼下那些奔跑中的孩童有一个是属于她自己的。 天知道这个身体在如今21岁高龄的情况下,居然还是个未婚,这在她们那里简直就是个嫁不出去老死家中的节奏。 当然,她那如烟花般短暂的前生就算了,本来也就从没考虑过嫁人这回事,但现在不同了,上天听到了她的不甘,给了她完成心愿的新生命。 越想越美的袁颜丝毫不懂得袁父心里的焦虑,扒在窗台上看楼下行人看远处繁花看的不亦乐乎,眼睛里的愉悦一直溢到嘴角。 袁父一支烟抽完,见他那个自进了叛逆期就没出来过的女儿有越来越开心的趋势,简直不知道话要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要怎么表达他对她的担心。 从来他们两父女就说不到一块去,不是她对他又吼又叫又砸又闹,就是他对她正话反说,冷嘲热讽,反正就没有这样和平共处超过半小时以上的时候。 然而这样难得的平和时光却不得不被他亲自打破,今天不说,一旦木已成舟他怕是再也不想多说一句了,该努力的,该争取的,他这个父亲都尽力了。 “颜颜,你舅舅的意思你听到了么?”一开口,仿佛老了十岁,没有一开始的嘲讽,心平气和的一句话却叫这个中年男人湿了眼眶,面对不听话的女儿,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外露了,但现在,那种面对女儿前途未卜的无力感比让他仕途无妄时还要心碎,超出了他所顾忌的一切。 哪怕接下来将要受到女儿的歇斯底里,疯狂吵砸,他也已经无力去掩饰了,一片慈父之心,可谓是低到了尘埃里。 岳家十年如一日的强势就像一座大山似的让他不能呼吸,去世的妻子是这样,舅兄也这样,偏偏女儿的脾气又像极了岳父一家,强势、执拗,不听人劝。 袁父不是一个软面皮可以随人揉圆搓扁的,年轻时为了爱情可以忽视掉妻子的强势,并认为那样的强势也是极诱人的特质,他可以忍受那样的挑剔,并将之美化成爱的棒棒,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夫妻之间性格的差异以及对人对事的不同态度,更甚至是岳家对他工作前途的插手,都让他们将爱情耗了个七七八八,等再回头去看,袁父竟才发现,他在妻子那里竟就没有过好的时候,无止境的挑剔和嫌弃已成为了妻子面对他的日常,情浓时可以称之为情趣,情淡了便成了相互指责,亲朋好友面前,他那身为男人的尊严就从没得到尊重过,于是,婚姻日渐走到尽头。 袁颜是他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的喜悦,以及与当时妻子情正浓时的甜蜜爱恋,都让他将这个孩子捧在了手心,护在了心里,即使后来夫妻缘尽,可为了这个孩子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仍然忍耐着与她维系着名存实亡的婚姻,直到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丁梅。 他是个失败的男人,亏欠了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又耽误了另一个女人的青春,甚至连年仅六岁的儿子也要跟着他一起受这份委屈,而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袁家所谓的前途,为了老父亲的一个承诺。 他不知道丁梅还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多久,是不是当有一天终于忍不下去的时候,会带着儿子离他远去,这样的状况他简直越想越无力,越想越心酸,然而他却无人可说。 女儿长期的误解让他怎么解释都像是在狡辩,而老父的一个承诺更是堵住了他所有的委屈,反而将前岳家推上了道德制高点,让他处处受制于人,有时候他也是恨的,恨前妻死的太早死的太干脆,恨老父的家族至上,利益优先。 然而,最后再努力一次吧!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不顾老父的阻挠,不顾与前岳家的决裂。 现下,他站在洒满阳光,明亮干净的病房里,看着女儿脸上那久违的灿烂笑容,他想,就算下一刻她要对他哭骂砸闹,该分析给她听的他还是会一字不落的讲给她听,就算她对他意见再大,但是非对错,谁是真好谁是假意,她总该有甄别的能力的。 他百转千回的想了无数种袁颜的反应,却都没有想到眼下的这种,或许是阳光影响了袁颜的心情,或许是傻事干了一次她醒悟了,这一次袁颜的回答是:“好啊!我嫁” 这让袁父的一肚子话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登时脸色就有些青白交织,接着便是气急败坏的怒吼声:“好什么好?好个屁。” 袁颜还沉津在袁父的那一声心碎的“颜颜”里,那是一个满含父爱的呼唤,无奈又心酸,比记忆里每一次父女不相容的画面里的呼声更酸涩,这是一个父亲心底里最沉重的声音,是一个父亲想把一切好的东西都给她,却不知该如何表达的笨拙的男人的心声,袁颜无法不动容。 于是,为了不让他再为她辛苦为她操心为她举步唯艰,更为了偿还这个身体的前主人对于这个老父亲的强烈的愧疚之心,袁颜愉快的答应了舅家安排的婚事,嘴角的笑容没有勉强没有伤心。 这很好不是么?她活着的目的就是来享受人生的,结婚就是头等大事,而刚巧就有一个新郎等着自己迎娶,哦不,等着自己去嫁,那还犹豫什么呢?既然联姻,想必新郎的家世是不错的,只要人不是丑的没法下嘴,她还是可以接受的。 可袁父却气坏了,在病房里不停的走来走去,嘴里怒声质问,“你为什么要答应?你男朋友不要了?你们好了三年,他就等你毕业结婚了,你为了他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现在怂了?认了?为什么?你答应了,他答应了没有?” “他答应了。”袁颜翻出了坠楼时的画面,那个时候的她拿着电话,话筒里传来对方要求分手的声音,并且告诉了她,她舅家对于他工作上的安排,他很满意,于是只能对不起他了。 相比于省会城市的工作,他更向往于通往国际大都会的京市,那里有他的梦想,而梦想和她,显然他选择了梦想。 他叫她乖乖听舅家安排,能结婚就能离婚,等他功成名就之时,他会回来娶她,他不嫌弃她二婚的身份。 袁颜的记忆翻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吭哧吭哧乐了,这可真有意思,哪有没结婚就盼着别人离婚的,也真太把自己当二百个钱数了,以为全天下就数他最男人,抛弃了的爱情想捡就能捡么?他当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 “他答应了?不是……那你跳楼不是为了抗争你舅舅的安排,合着是因为他抛弃你,而你是以死相逼不肯分手?”袁父感觉自己的血压开始往上飙升,有种头晕脑涨的要吐血的冲动。 袁颜吓了一跳,忙放软了声音道:“息怒息怒,贱人一个,无需理会,您就当我一跤脑袋摔开窍了,多合算的买卖呀!” “合算个屁,小兔崽子,敢提分手,看我不弄死他。”袁父一把砸了刚捏出来的整盒香烟,抬脚就要往门口走,袁颜一看他的速度,知道追也追不上,忙一把捂着脑袋,嘴里狂喊:“唉哟我的头,晕死我了。” 袁父脚步立刻转了个弯,急忙来到袁颜面前小心翼翼又紧张兮兮的问:“怎么了这是?我,我去喊医生来。” 袁颜一把拉着袁父的手肘,生怕人跑了似的道:“不用了爸,您扶我去床上躺躺,我躺躺就好了,真的。” “哦,好、好!”这是袁父这么多年来最接近女儿的一次,温言软语的女儿,不吵不闹还对他用敬语,激动又不真实,让他一下子就忘了刚才想要干的事了。 等袁颜在床上躺好,身上也被细心的盖了条薄毯后,才指了指床旁的陪护椅,“您坐,我给您解释解释。“ 袁父交握着双手似确认般的看了看袁颜的脸色,确认袁颜没有翻脸的痕迹才坐了下来。 于是接下来袁颜就不小心坠楼和有目的的跳楼之间的区别,以及到底是逼舅家毁婚还是为情自杀的事情做了个详细详尽的解释说明,末了袁颜两手一摊看着已经明白过来的袁父道:“我记得您一直不看好洪枫的,怎么又要为了他和我分手的事情去找他的麻烦?您不是一直挺想让我和他分手的么?” 袁父认真看了看女儿的神色,见她脸上没有一丝强颜欢笑的模样,于是气哼哼道:“那怎么能一样呢?他再不好,也是你谈了几年的对象,知根知底的,只要他在这里我就能捏着他,不让他对不起你,总也好过让你和一个连我也不知道来历的陌生人结婚的好,而且,就算要分手,那也应该是你先提出来,而不是由他来提,他算哪根葱?敢这样对你。” 所以你看,这就是一个父亲最无私最伟大最深沉的父爱,哪怕两人水火不相容了这么多年,只要女儿愿意和颜悦色的和他说两句,软语温言的笑那么两下,做为父亲,原谅女儿那些年来的伤害是那么的轻而易举,所以,袁颜,你错过的我袁琰不会错过,前世未来得及敬的孝道,我袁琰既然用了你的身体,就会代替你回报这个男人所付出的所有关心和疼爱,也唯愿在另一个时空中能有一人如我这般对着我的双亲敬忠敬孝,至于真实的跳楼原因,就让它随着你的离去一起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