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十指相扣,在转身的那刻,宁澜的手指在宁琛琛的掌心轻轻蜷缩了一下。少年扭过头去,不再去看宁琛琛,只是低声说道:“回去吧,别站在风口里受了凉。” 宁琛琛注视着暗色大氅勾勒出来的颀长的轮廓,不管不顾的扑上去抱住了他。力道十足,宁澜轻轻趔趄,站稳后圈住了宁琛琛的手。 “宁澜,我知道你是不舍的看我。你记住,我等你回来。无论三个月还是六个月,只要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下去。”说道最后,宁琛琛已经快哭出来,她死死的咬住牙齿,不在宁澜面前掉一滴眼泪。 宁澜垂首,摩挲着宁琛琛瘦削的手指,哑声点点头:“心里揣着你,我定拼了命早些回来。” 说罢,他安抚的拍了拍宁琛琛的手背,又轻轻挣脱了她的拥抱。 怀里徒然空了下来。宁琛琛咬着牙,侧耳听着宁澜上马的声音。铃声、马蹄声在清冷的街头渐行渐远,宁琛琛抬眼望着那百米开外,频频回首的人影,终是憋不住的泪雨滂沱…… 新年后的宁府安静了下来。仿佛那些不久前的刀光血影均被年关卡住,留在了过去的一年里。可是宁琛琛却并未觉出岁月静好的味道来。 看着女儿自宁澜走后,整日万念俱灰般颓丧着脸,宁玄鹤坐不住了。初二用完早膳后,他清了清嗓子:“今日宁府开粥厂救济,琛儿玲珑可都要搭把手。” 宁玲珑率先点点头,肉肉的下巴在脸上晃了晃:“遵命父亲。女儿已同李嬷嬷说好,饭后便去后厨帮忙打点。” 神游万物的宁琛琛后知后觉的放下了碗筷,有些失神的望向宁玄鹤:“粥,粥厂是什么厂?” 宁玄鹤微微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他轻轻敲了敲女儿的脑袋,佯装生气:“初二赈济穷人,施撒天恩是宁府年年都做的有功德之事。你这糊涂丫头偏生忘了这茬。” 宁琛琛“哦”了一声,继续用筷子去捅碗里的一只馒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宁玲珑在旁边用帕子擦擦嘴,怕她这副油盐不进的呆样再次惹怒宁玄鹤,便开了口劝道:“妹妹等会与我一同去后厨照看着吧。” 果不其然,行尸走肉一般的宁琛琛立刻放下了筷子,点点头,率先走了出去。燕窝赶紧跟上,宁玄鹤与宁玲珑看着那魂不守舍的背影均感无语。 宁府的后厨有三处,这次备粥厂是最大的灶膛。一连五只锅子依次排开,宁琛琛与宁玲珑赶到时,下人们已经井然有序的在忙碌着。 兴许是热气腾腾熬着的粥刺激了宁琛琛的感官,在热腾腾升起的雾气里,宁琛琛拨了拨眼前的白雾,探头探脑的想去看清楚,布施用的粥到底什么料做的。 给两位小姐请安的李嬷嬷脸色一白,赶紧把宁琛琛拽了出来。 “小姐身子娇贵,仔细别让热烟熏了烟!” “嬷嬷不必担心,我倒闻着这粥很香甜。” 见宁琛琛好奇,李嬷嬷脸色放松了些,她扬起最近的一个锅盖,拨了拨雾气掩饰给宁琛琛看。 “回小姐的话,这熬粥可有大讲究。光咱们宁府初二给穷人们布施的粥里就放了金八样,老爷还命咱们要熬出‘立著不倒,裹巾不渗’的好粥呢!” “金八样?‘立著不倒,裹巾不渗’?” 宁玲珑也顿感好奇,凑上来一同听着。 李嬷嬷伸出了十个粗糙短胖的手指,如数家珍一般的点着:“大米小米自是不用说,除了这个之外,咱们宁府年年都会加赤豆、黑豆、花生、红枣、绿豆还有些许玉米粟……” “那粥不就花花绿绿像福寿糕?” “玲珑小姐说对了!咱们宁府的粥可比京城府尹的官粥要花样多的多,所以呀也最受欢迎。红红绿绿,繁花似锦,老百姓吃着心头也开心嘛。” 被李嬷嬷说得有些心动,宁琛琛脸上有了些气色,她伸手要来一个勺子,就开着的那口锅伸下去,仔细搅拌起来:“嬷嬷,这粥要熬到什么程度才算好了呢?” 李嬷嬷看着宁琛琛脸上有些笑意,赶紧递过了一双筷子和一只玉碗:“小姐您可尝尝,等到筷子能立在粥里,汤汁又不会完全收尽,豆子已经烂熟,便是好了。” 宁玲珑也效仿宁琛琛拿起一只铜勺搅拌起来。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等五口大锅子里的粥均被炖的烂熟醇厚时,已过了两柱香的时间。 宁琛琛从灶台上跳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却见燕窝小跑着端来了温水要给自己净面。小丫头看着宁琛琛的新袄子都呛了烟火味,脸上也浮着灶灰,满脸都是心疼:“小姐您何苦这么累,让厨房里的下人来做好了。再不济,让燕窝来。” “父亲说了,施散功德是行善积德,这种事,还得要亲自来。” 宁琛琛用湿帕子擦了擦脸,脑子里响起的却是宁澜的声音:去雪山走一遭,权当还愿,否则以后再期许什么,便不灵了。 原来心里有挚爱之人,人会不自觉的变得虔诚起来的。宁琛琛放下了帕子,嘴角扬起一丝苦笑。她望向一旁一脸油汗的宁玲珑,上前拍了拍她:“玲珑,咱们去装粥吧。” 粥厂的粥是连锅一起端走的,这样天寒地冻到了城门口不容易凉透。而装锅的马车也都布置妥当,几个家丁把锅架上了按着圆形镂空木板的车子,正准备起步,身后传来了清越的男声。 “小姐请留步。” 莫清风从院门进来,扬手下跪给宁琛琛请安。 “莫领队,有何事?” “老爷吩咐,因两位小姐皆去布施,属下一路随行确保两位主子安全。” 事前并没有安排莫清风互送,本也是个没什么挑战性的任务。何况宁府的车队,侍卫壮丁跟过去的就有十几人之多,犯不着动用莫清风。宁琛琛一时间没闹明白宁玄鹤在担心什么。 她望向身后已经满脸不自在的燕窝,后者的脸像通红的猴屁股一般,眼睛也不敢抬,往自己的身后缩着。可怜巴巴又让人啼笑皆非,宁琛琛抿了抿嘴笑了下:“那劳驾莫领队了。” 一行人到了城门外,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好几家管家的粥厂铺子在城门下依次排开。 看到了宁府的旗子,那些早就听闻“宁府粥厂金八样”的百姓赶紧端着碗跑了过来排队。黑压压的人群打眼望去就至少有上百号人。 家丁们迅速把粥铺一字排开,又把宁玄鹤买的暖衣放在旁边,静候宁琛琛宣布开始。印象里,宁琛琛自然是头一遭,但是她偏偏又要做出个熟练工的样子。燕窝见宁琛琛从轿子里探出了脑袋大量黑压压涌上来的人群,不免有些担心。 “小姐,您就在轿子里呆着就好了。” 后面半句燕窝没敢说出来。去年宁琛琛被人推搡了一把,热粥泼到了身上烫了胳膊小半个月才痊愈,而前年,年纪尚小的宁琛琛初次布施,直接被吓哭…… 宁琛琛毫不知情的跳下车,用嘴努了努比她率先下轿的宁玲珑:“我才不要。你看,玲珑就什么也不怕。” 燕窝嘟了嘟嘴:她当然不怕,跟座肉山似的,一瞪眼谁敢近身。 宁琛琛的毫无顾虑不是没有理由。莫清风领着人很快就将人群规整成了五条长长的队伍,现场秩序井然。 看着那一双双暗含着不耐烦和激动期待的眼睛,宁琛琛陡然觉得有些尴尬和羞涩。她攀上了台子的高处,轻轻颔首:“诸位乡亲父老,在下是宁府宁琛琛。这次奉天子之名替父宁相施粥,以感西梁天子体恤众生乐善好施之德。人人有份,不必拥挤。有需要者,宁府还为各位备了暖衣。望诸位吃饱喝暖过个好年。” 人群里发出了欢呼声与掌声,宁琛琛脸上红了红,在燕窝的搀扶下走下高台,冲着家丁们点点头。施粥就正式开始了。 宁琛琛插不上手,只是在旁边观望着,让她吃惊的是,宁玲珑请走了一个家丁,自己撩起袖子直接上手去帮着盛粥。 队伍长长短短,那些一碗没有吃饱的人又乖顺的回到队尾重新排队。宁琛琛看着心里头觉得满满的欢喜。 正在看的热闹,她的脚却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 宁琛琛放眼望去,趁着侍卫们不注意,一个四五岁的娃娃从宁府家丁做的人墙里挤了进来,径直奔向了宁琛琛。 她眉眼笑了笑,望着那个脸蛋有些许脏,歪戴着一定虎头帽的孩子,柔声问道:“你做什么?” 捧着小碗的孩子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没有言语,只是低头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画着老虎的红色窗花,献宝似的递给宁琛琛。 那张纸一边许是沾了孩子的口水,已经有些湿哒哒,另外一边也皱巴巴的褪了色。若不是努力辨认,宁琛琛真正是要认不出那个剪出来的窗花是只小老虎。 她看向那个孩子,满脸的期待,还有些羞涩的笑意。她小嘴啃着破旧瓷碗的边缘,直勾勾的等着宁琛琛的反馈。 宁琛琛扬了个由衷的笑,把那窗花贴在了自己的胸口:“真正是好好看。是你阿娘给你剪的吗?” 娃娃听懂了宁琛琛的话,用脏兮兮的肉手回头指了指在家丁人墙后站着的一个妇女。她有些焦急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只敢轻声喊着孩子的名字:“虎妞,回来!别冒犯了宁相家千金!” 孩子乐呵呵的冲着自己的母亲傻笑,宁琛琛一把抱起孩子,缓缓走到人墙边。 “你家孩子?” 那头上裹着蓝色粗布的妇女一下跪了下来,忙不迭的点头:“还请宁小姐见谅,民女娃娃年纪尚小,实在不懂事,冒犯了您……” 那娃娃的眼神有些犹疑,她看看自己跪在地上的娘亲,又看看抱着自己的宁琛琛,嘴巴慢慢扁了下去,做出要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