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几人处理丧尸残骸后,秦放便在精英部队的保护下,启程返回车队营地。 元锋也没有久留,很快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末端。他的背影十分消瘦,却透着年少轻狂的锐气,仿佛一柄狭长利刃,随时准备破鞘而出。 丁遥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容色妍丽,就连叹息也像天边吹来的云霞,令人见之忘俗。 在她眼中,秦放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元锋满腔赤诚,奇才天纵,这两个人都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如果没有前世那桩官司,迟早会成为忘年好友。 可惜,这世上不存在如果。 她不无惋惜地想,若是两人之间的矛盾实在无法调和,那么,她最好尽快跟娄飞商量一下,邀请元锋加入免离佣兵团。如此一来,既能让元锋离开精英部队,不再受秦放管辖,又可以就近保护他,以免有朝一日,他被丧尸病毒感染,变成所谓的饕餮。 丁遥望着那队人远去的方向,凝神思考着未来的安排,殊不知,她的身影也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圆月皎洁,星河壮阔,月华与星光洒落,仿佛帷纱飘舞,朦胧了夜色,定格住光阴。 丁遥的长发已经越过肩头,早晨出门的时候卡尔不在,因此无人打理,只能披散在脑后,发如绸缎,被夜风轻轻撩起,露出堪比月华的侧脸。 在迪塞尔之眼推波助澜下,她不再是那个丢进人海就找不到的寡淡女人,虽然远不及莫莉的绝代风华,却已展露出面纱下半遮半掩的娇态,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雪中花,尚未开全,便有风姿入骨。 脱胎换骨,也不外乎如此。 现场的佣兵大部分是青壮年男性,他们既崇拜强者,也恋慕美人。秦放一走,这些人炽热的目光就转移到剩下的几名四阶高手身上,其中,又以丁遥最受人关注。 四阶高手犹如凤毛麟角,整个铁城基地上下,如今也找不出十个来。其中的女异能者就更少了,像丁遥这样的美人,简直是奇迹式的存在。 末世之后,原有的社会伦理结构受到现实的冲击,男女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随意。既然生不逢时,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把握,那又何必苦苦压抑肉/体欲望呢? 若非卡尔这个男朋友实力强劲,一看就不好惹,丁遥的追求者早就从基地东门排到西门口了。 就算不能下手,站在旁边看一看,过过眼瘾总行吧? 于是,一大堆各怀心思的视线,纷纷杂杂投射过来,黏住丁遥娇美的脸蛋、玲珑的身段不放,像无数桶热油浇进卡尔心房,让里头烧了那么多天的大火,轰然加剧,几乎烧穿胸口。 原来,他的嫉妒,他的苦涩,与她穿什么衣服,露出多少皮肤无关,他的独占欲竟已演变到,无法接受任何一道别有用心的目光,沾惹他的所有物。 卡尔脸色煞白,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用“所有物”来形容丁遥——他的誓约者,必须永远奉其为主的存在! 像是闪电劈穿夜幕,山洪涌出大地,这些天来的反常,在这一刻统统得到了解答。 卡尔的表情变得同冰山一样冷硬,下颌紧绷,透出雪崩前的肃杀,令旁人一望之下,心生不祥。 他向前数步,飞快走到丁遥身后,伸手将人打横抱起。 丁遥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不由得低呼出声:“卡、卡尔?” 骑士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像是按在磨刀石磨了一遍,低沉暗哑,带着明显的苦涩:“……好好休息,我带你离开这里。” “可我不累啊。”丁遥后知后觉地说,“我是体质异能者,没那么虚弱,你别担心。” 卡尔没有搭腔,他怕再次开口,就会暴露狂潮般激烈的情绪,吓到怀里的女人。 他收紧双臂,将她牢牢拢在臂弯里,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尽可能挡去那些令人生厌的窥视,脚底生风,几个起跃后,就摆脱了密集的人群,飞身掠入荒野。 他穿过夜幕,在晚风中疾行,仿佛走得越快,就能摆脱内心深处不断翻腾的愧疚感。 是的,愧疚。 事到如今,他潜意识里回避许久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原来……原来Z国的婚嫁传统也好,对她能力提升后,作战风险增加的担忧也罢,只是表面上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之所以百般抗拒同房,甚至不惜违背誓约者的意愿,公然与她冷战,都是关在槛栏深处那头凶兽的自卑心作祟。 他出身低贱,能力微薄,侥幸为她所救,汲汲营营,万般努力,才获得了走向她的机会。 她生而高贵,实力卓群,多少人望其项背,一路追随,他只不过是夜空中的一粒灰尘,就连群星的光辉也无法比拟,又怎么敢奢求皓月垂怜。 他怀了这样沉重的自卑心,默默看着她的背影,一望就是十二年。 从一介奴隶,到贴身扈从,再到首席骑士,他走过的道路布满荆棘,风刀霜剑相逼,却远没有自厌自弃伤人。与她的距离越近,他就越是沉默,满腔爱恋,入骨相思,全被封锁在卑贱的牢笼之内。 他无法自制地追随她的脚步,不受控制地收集经由她手的物件,心痛难抑地模仿凯德勒王子的作风,却始终不曾跨越雷池半步。 并非不敢,而是不配。 他的爱意如此卑微,像曾经的身份一样,开在魔物污染的淤泥里,透着熟透了的腐败味道,荼蘼开尽,再无花期。 原以为莫莉消失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份心意,谁知,命运却突然转折起落,送给他这样一份大礼—— 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云端上的那人变得如此弱小,他终于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疼爱怜惜,再不放手。 他的心里出现一种隐秘的庆幸,庆幸她不再是“奇迹莫莉”,不再如神祇般强大,不再有那么多追随者可以依靠。他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够倚仗的存在。 归根到底,这个浴尽人间劫火,却始终未获新生的骑士,还是对自己不够自信。灵魂深处的自卑,让他把丁遥的爱恋,归结为因缘际会下不得已的选择,而并非自身魅力所致。 在这种心态下,他潜意识里不希望丁遥变强,因此,自然而然抗拒起进一步探究迪塞尔之眼的用途,与丁遥冷战,坚持不肯妥协。 恍然醒悟后,卡尔整个人像是坠进了冰窖,寒意刺骨,冻结五脏六腑,连灵魂都在隐隐颤抖。 他以为自己锁住了内心凶兽,却没想到,在未曾留意到的时候,它早已悄悄露出獠牙,妄想通过折断羽翼的方式,将她困进牢笼里。 他甚至没有发现这一切,反而固执己见地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他是如此的狂妄,如此的卑鄙,像是烂泥地里的一点污泥,又怎么配得上他的誓约者,那个把他拽出深渊,给予他光明和希望的人。 卡尔像是要逃避这种自责,行进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偏离方向,闯入一座枝叶婆娑的山林。 丁遥终于察觉到异样,偷偷抬起头,想要看清卡尔的表情。 一望之下,她狠狠吃了一惊。 金发骑士的面色惨白如霜,蓝眸深处却似有火在烧。冰雪蔓延,寒凉入骨,烈火燎原,灼痛心扉,万千思绪碰撞在一起,如无数刀刃破碎后坠落,令他痛楚不堪。 丁遥被他这些日子的冷落磨掉了脾气,忽然看见这个表情,顿时心头狂跳,忧心不已。 她深爱这个男人,为此不惜放下自尊示弱,自然不愿看见他如此痛苦的表情,于是微微绷紧上身,小心翼翼地问:“卡尔,你生气了吗?” 这份紧张和小心,被灵魂链接传入卡尔的脑海,更是火上浇油,加剧了骑士的自我憎恶。 愧疚与自责滚滚而来,几乎淹没他的理智。 卡尔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安慰一句:“没有……” 他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胡乱地想着,丁遥还没吃晚饭呢,怕是要饿坏了,得赶紧把她安顿下来,然后再坦白一切吧。 至于坦白真相的后果……卡尔胸口剧痛,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步履匆忙中,他找到一处干燥的山壁,用重剑挖出一个宽敞的洞穴。 骑士在空间戒指里翻找着一切能用得上的物品:壁画精美,挂毯绮丽,可以装饰灰突突的洞壁。魔法吊灯嵌入石壁,将洞窟照得柔和明亮。珍贵的阿迪费兽皮地毯削改后,就是一块尺寸相合的绒毛地毯。…… 等丁遥被抱着走进洞穴的时候,里面俨然成为了一个小型寝宫,金碧辉煌,奢华而又充满风情。 她有些惊讶,这可不是卡尔平时在外露宿的风格。 一头雾水的丁遥哪里会知道,骑士的内心深受打击,万念俱灰下,已经认命地将今晚定义为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他怀着这样一种无望的痛苦,把所有心力都放在修饰这个洞穴上,想要徒劳地留下一点美好回忆。 放下丁遥后,他用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神,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离开洞穴烹制晚餐。 这一晚的菜肴格外丰盛,吃得丁遥肚皮滚圆,矮几上还剩下不少食物。 卡尔却只动了几口饭菜,他全程都在观察丁遥,像是要把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全部镌刻入心底。 丁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几次想要开口询问,又受沉重的气氛影响,不得不压下心头疑问。 看见丁遥用完了晚饭,卡尔放下筷子,把整张矮几连同上面的剩菜盘碗一起收进戒指,留待之后清洗整理。 接着,他从戒指里取出装满热水的浴桶,又用银盆装上洗漱用品和干净衣物,搁在浴桶旁边的镶金木架上。 水雾氤氲,朦胧了眉眼,柔和灯光中,卡尔单膝跪地,垂下金色的头颅,尽可能压低肩背,以一种绝对臣服的姿态,向丁遥行了一个扈从的礼节。 丁遥不由得一愣。 作为身份低微的下仆,扈从的地位仅比奴隶高上一些,自从进入骑士团后,卡尔多少年没在她面前行这等卑微的礼节了? 她的脑海内思绪翻滚,涌出来一阵令人难受的烦闷。 还没等她摸清这股情绪的源头,卡尔已经行完礼,转头离开洞穴,到外面看守戒备去了。 丁遥只好压下心里头的难受,慢慢脱掉沾满血污的衣裙,扔到一边,然后步入浴桶。 洞穴之外,卡尔背靠山壁,默默遥望天际星辰。 云海诡谲,像是一张暗色巨网,在夜幕的掩饰下愈织愈密,渐渐地盖住星光,蒙去月华,令天地悄然褪色,像是预示着即将面临的前路,黯如深渊,不见一丝光亮。 他已经违背了当初的誓约,不敢奢求她的原谅。 待她洗浴完毕后,他自会坦诚一切,等待她的审判。 洞穴内传来的水声,如珠玉滚落,轻轻敲打他的心房,她心中微扬的欣喜,似春风拂柳,缓缓拨动他的心弦。明明是梦寐所求的场景,在如今的情境下,却令他彷徨无措,受之有愧。 今夜过后,太阳照常升起,他却不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