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丁遥就洗完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卡尔听见动静，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了眼坐在床上的丁遥，低头收拾起现场。　　　　他依旧穿着白天那身战斗服，裤腿破损，上面抹着几处伪装用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了难看的红褐色。　　　　洞中的水汽并未散尽，空气温润而又潮湿。　　　　卡尔站在地毯中间，悄无声息地撤去浴桶、银盆、木架等物，收起换下来的衣物，又用冒着热气的魔法熨斗，烘干地毯上的水渍，顺便祛除空气中的湿气。　　　　他的动作赏心悦目，比古老家族里的世仆还要灵巧。魔法吊灯的光辉落在头顶，把一头金发渲染成极为浅淡的白砂色。　　　　他看上去气色不佳，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在这样一种变异的发色衬托下，更是增添了几分颓丧。　　　　丁遥心中疑惑不已。　　　　一离开战场，她就觉得卡尔的情绪不对，像是在强忍怒气。直到开凿出山洞，这股怒意又悄然转变，化为痛苦与压抑的绝望。　　　　更古怪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望向她的每一个眼神，都饱含着愧疚与不舍。　　　　丁遥忍不住想，他究竟为什么觉得愧疚？又到底在不舍些什么？　　　　卡尔收拾完东西，犹豫了片刻，忽然在丁遥面前跪了下来。　　　　丁遥顿时吓了一跳。　　　　还没等她发问，卡尔就低下头，缓缓说出了一切。　　　　原来，迪塞尔之眼还能窥视她的情绪。　　　　原来，他与她冷战的真正原因，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曾发誓永世捍卫她的意志，却妄图用守护的名义，禁锢她前进的脚步。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不带一丝感情，木然陈诉着自己对誓约者的欺瞒，恭敬背后的贪婪心，永远无法净化的卑贱灵魂……　　　　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寒光凛冽的尖刀，在糜烂的伤口上反复切割。等交代完全部，地上的骑士已经被羞愧与痛苦，凌迟成了几千几万片。　　　　他紧紧握起的手掌鲜血淋漓，绝望犹如深海里的冰寒潮水，从四面八方挤来，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情绪波动过于激烈，导致迪塞尔之眼暂时失去了感知作用。因此，低着头的骑士并未在第一时间发现，坐在床上的丁遥究竟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就算是与骑士重逢的那一刻，她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吃惊过。　　　　她以为卡尔无所不能，却没有想到，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宗师武者，整个奥丁大陆最强大的圣骑士，竟然一直记得自己的奴隶出身，始终未曾释怀。　　　　然而，丁遥虽然觉得惊讶，却很能理解他的想法。　　　　她在异世界生活了二十六年，所以很清楚，卡尔为什么会像这样妄自菲薄。　　　　奥丁大陆的等级制度基于神权和血统，是人类王国维持统治秩序的基石。什么样的人生而高贵，什么样的人命贱身微，有一套延续几千年的标准，森严得可怕。　　　　在所有阶层中，奴隶是最为卑微的存在，而身处魔物占领区，被魔族支配统治的奴隶，更是底层中的底层。世人普遍认为，魔族奴隶的灵魂受到了污染，充满诅咒与不详，永远无法获得光明神的眷顾。　　　　在这样一种观念下，不少魔占区被解放后，出现了捕杀魔族奴隶的疯狂热潮。后来，丁遥以圣殿的名义下了禁止令，才让这股风潮缓和下来，至少不再有人公开虐杀奴隶了。　　　　丁遥虽然看不惯奥丁大陆的畸形尊卑观，却也不会蠢到在全力对付魔王的关头，闹出公然叫板圣殿和权贵，力求众生平等的笑话。　　　　况且，她本人就是等级制度的最大受益者。她利用这种尊卑观念，提拔了不少出身贫寒的人才，包括数百名亲手解救出来的奴隶。这批人无不忠心耿耿，甘愿为她献上一切，在讨伐魔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卡尔正是其中最为优秀的一个。　　　　他们两人相遇的第一面，是在魔占区的一个奴隶角斗场。　　　　他浑身是伤，恶臭扑鼻，奄奄一息地躺在铁牢内。　　　　她纤尘不染，美丽高贵，从象征着地位与力量的法袍里，向他伸出了手。　　　　精铁铸就的栏杆根根竖立，把低贱与高贵，黑暗与光明，绝望与救赎，分隔在牢笼内外，一刀两断，泾渭分明。　　　　之后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反复品味这个画面，把两人云泥般的差别，以及最初的那份救赎，一同刻入骨血，永世难以忘怀。　　　　即便到了后来，他脱胎换骨，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和尊贵的地位，在面对丁遥的时候，却始终记得自己当初的身份，用最为卑微的期待，默默守护着无望的爱情。　　　　当丁遥还是莫莉的时候，她模模糊糊能感觉到，卡尔的这种想法。　　　　然而那个时候，她与卡尔是上下级，这种尊卑关系正是她所需要的，因此从未动过扭转他想法的念头。　　　　等卡尔追到了现世，她骤然陷入情网，每当望着这个男人，都会自带滤镜，觉得他通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完美的地方。身为迷妹，她哪里还会想到，自己眼中的英雄，竟始终没有解开心结。　　　　与这个震撼的事实相比，迪塞尔之眼能感知到她的情绪波动，反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丁遥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思绪如雷云翻滚，让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段沉默寂静而又空白，时间在其中一秒一秒地流逝，仿佛沙漏里坠落的时之沙，不停砸在卡尔的胸口，每一粒都重如千斤。　　　　他第一次发现，等待审判的降临，竟是这样一种痛苦的折磨。　　　　灵魂链接渐渐恢复，万籁俱寂中，他再次感受到了丁遥的情绪。　　　　她觉得既震惊，又无语，纷杂的情绪宛若惊涛拍岸，乱石穿空，猛然撞进卡尔心里，令他刹那间心如死灰。　　　　她这般激动，一定是厌透了他，甚至可能不愿再理他了。　　　　卡尔苦涩的心房被刺破了，满腔的苦水炸裂开来，一路涌上舌尖。　　　　他张张嘴，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句：“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　　　　“求”字刚出口，这句话便戛然而止。　　　　他是疯了吗？　　　　一个背约的骑士，一个犯了错的罪人，居然还敢哀求原谅，妄想继续追随誓约者。　　　　他哪里还有这样的资格！　　　　果然，丁遥并没有出声。　　　　卡尔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　　　　他垂下眼帘，无比艰涩地说：“我去外面守夜，你……您应该休息了。”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沙哑：“若是……若是您醒过来后，不想看见我的话，我会尽量保持距离，暗中保护您返回营地。”　　　　他害怕连最后一个守夜的机会也失去，话音刚落，就飞快地起身，转头想要离开。　　　　看到他这个动作，丁遥终于回过神来。　　　　她焦急万分，总觉得一旦放他离开，就再也没法把人找回来了。　　　　情急之下，丁遥连滚带爬地跳下床，足尖轻点，身形急掠，一下子撞上卡尔的后背，双手绕过紧窄的腰身，将他牢牢抱住。　　　　卡尔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呆了，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怔怔然不知所措。　　　　丁遥简直快要急疯了！　　　　她多想告诉卡尔，这个世界跟奥丁大陆不同，没有谁天生低人一等，奴隶制度早就成为了历史。如今的社会阶层跟出身无关，而是由权势、力量和财富等因素决定的。你的实力这么强，完全能够站到金字塔顶端。　　　　可是，卡尔在地球生活了这么久，以他的智商情商，难道还会不清楚这一点吗？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岂是短时间内能够改变的？　　　　她又想对他说，我所爱的，不是从你身上割裂出来的某些部分，而是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你啊。无论美好的外表，强横的力量，还是低微的出身，真实的性情，我全部都很喜欢。　　　　然而，拥有迪塞尔之眼这个作弊器，卡尔又怎么会错读她的爱意呢？只不过是患得患失太久，自卑心长进了肉里，无法轻易摆脱而已。　　　　她还想说，忘了奥丁大陆的那些往事吧，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守护勇者的机器，没必要死守过去的誓约。情侣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互相平等的，你可以不开心，可以闹别扭，而不是像上下级那样，容不得半点差错。　　　　不行，这番话就更加不妥了。卡尔的性格那么偏执，万一误会她厌倦了他的守护，不再需要骑士了，她简直不敢想象可能引发的后果。　　　　丁遥在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她一遍遍地想，又一遍遍地推翻，希望从纷乱的思绪中，找出最合适的安慰方案。　　　　到了最后，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轻柔的抱怨：“卡尔……我的脚好凉啊……”　　　　她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十根脚趾像剥了壳的嫩笋，白得诱人。　　　　听到这样一句话，卡尔立刻抛开了脑海里的挣扎，马上变得紧张起来。　　　　在丁遥的健康面前，其它一切事情都要靠边站。　　　　他是如此担心她的身体，以至于完全没有想到，如今正值初夏时节，洞里还铺着厚厚的毛毯，根本不可能冻到她的小脚。　　　　卡尔飞快转过身，将丁遥腾空抱起，长腿一迈，下一秒钟便来到床前。　　　　他轻轻放下怀中女人，屈膝跪在床沿，小心地用手包裹住她的脚掌，一边揉搓，一边问：“怎么样？觉得好一点了吗？”　　　　丁遥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脚，生怕被他发现自己在撒谎。　　　　卡尔却误会她在刻意疏远，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丁遥暗叫不妙，赶紧开口说：“卡尔，你身上脏了，先去洗个澡吧，记得给我打点水回来。”　　　　卡尔似乎被她话语里的“脏”字刺激到了，浑身一颤，声音几不可闻：“是……”　　　　丁遥一阵无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看着他默默退出山洞。　　　　等他离开后，丁遥眼中闪过一道暗光。　　　　在卡尔“离家出走”的那三天里，她从之前买到的那箱物品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卡尔在深夜的树林里游走，很快找到了一处山泉。　　　　他先取出银盆，盛了一些泉水，连盆带水放进空间戒指后，脱下衣服开始洗澡。　　　　洗浴完毕，擦干身体，他换上干净的衣物，刷牙漱口后，拖着沉重的脚步，沿原路返回洞穴。　　　　卡尔不清楚丁遥让他打水的目的，却不会去质疑她的命令。　　　　虫声唧唧，流萤乱舞，到处都是枝叶葱茏的夏夜美景，他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等他端着水回到洞穴的时候，丁遥已经盖着丝被躺下了。　　　　卡尔愣了一下，他发现丁遥把被子拉得很高，就连小巧的鼻尖也被遮住了，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带着紧张，忐忑地注视着自己。　　　　他正想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就在这时，丁遥忽然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银盆脱手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泉水四溅，濡湿地毯。　　　　卡尔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出哪怕一个表情。　　　　他甚至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只能眼睁睁望着她在灯光下莹白如玉的身体，恍然若梦，不知今夕是何夕。　　　　丁遥什么都没有穿。　　　　她不敢直视卡尔的眼睛，睫毛羞涩不安地颤动，嗓音变得又轻又软，像是一汪清泉，汩汩流过他的双耳。　　　　他听见她说——　　　　“你不是有心灵感应吗？能不能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她缓了缓，压低声音，又说——　　　　“我在想你。”　　　　爱如潮水，带着羽毛一般柔软的羞怯，暖阳似的温和怜惜，浩浩荡荡，向他蔓延而来。　　　　他是一尾搁浅在岸的鱼，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仿佛下一秒就将死去。　　　　临死之际，他听到了爱之海的涛声，看见潮水往两边分开，露出里面海灵般美丽的女子，不着寸缕，一步步朝他走来。　　　　岸上的鱼目光沉沉，停住了呼吸。　　　　他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丑陋，怎能唐突高高在上的神灵？　　　　他满怀羞愧，想要转身逃走。　　　　可是来不及了。　　　　爱意汹涌，冲破灵魂链接的闸门，向他当头倾泻下来，浇灭理智之烛。　　　　美人如玉，轻轻拉起他冰凉的手掌，按上一团比云朵还要柔软的洁白。　　　　脑海里有一根线断了。圣骑士的职责，强大的自制力，如同落在滚烫烙铁上的小水珠，瞬间蒸发殆尽。　　　　偏偏这个时候，美人舔了舔嘴唇，火上浇油地引诱说：“消灭完魔王后，我们好像还没来得及庆祝吧？作为我最忠实的骑士，今晚你将获得迟到的奖赏。”　　　　说完，她用双手环住骑士的脖颈，把自己当做奖励，送进他的怀里。　　　　没有任何男人能够拒绝这种奖赏。　　　　卡尔喉头滚动，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抗拒，在这一刻终于溃不成军。　　　　他狠狠抱住怀里的女人，疯狂地吻她，爱她。　　　　高大压制娇柔，刚猛搭配幼嫩，男女交缠，紧紧相拥的身影映在山壁上，谱写出亘古流传的旋律。　　　　进入甬道的时候，他对她的疼痛感同身受，心底的爱意无法自抑，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不断落下细密的亲吻，封住她的双唇。　　　　灵魂链接那头传来的快感一浪高过一浪，掀翻了理智之舟，将两人一同淹没在欲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