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阿莎葛雷乔伊
阿莎在临冬城的城墙上看到了席恩的人头。士兵指点着头颅,带着淡淡嘲讽的笑意,希望从她脸上读出他们希望的表情。
头颅和任何她见过的普通头颅都很类似,感谢北境的天气,这个头颅面貌依旧清晰,和她上一次在铁群岛首次见面时一样,都带着淡淡的微笑。挂起来的人头的确属于她弟弟。他死得很勇敢,无论他的行为多荒诞,至少这一点她能够确定。
也许我的头会很快上去陪你。
她装作这只是一颗普通的头颅,露出不屑,士兵被她扫兴,只好拉着她继续前进,她知道,目标是临冬城的监狱。她没怎么待过监狱,但也知道,这座监狱与别的不同,她没有任何狱友,守卫竟比罪犯还多,她一度以为这是特殊的关押场所。
“海怪,你可以自己选个喜欢的进去。”监狱头子戴着浓密的大胡子,一只脚有些跛,但他身躯强健,充满力量。
“你可真大方,这里全是我的。”这里不是地牢,阳光从小小的几个洞口射入,能让她看清布局,但这没有什么意义。
她选了还有阳光的那间。
“临冬城很少有在押的犯人,要么砍头要么披上黑衣去长城服务。你弟弟席恩本来也有这个机会……他从来都看不起人,高傲得很哦。不过,你一个女人,恐怕不能去长城。”阿莎明白监狱头子的心思,不过是想和她套近乎罢。
“大人,您就放心好了。我可死不了。”她随意说道,她有比被砍头更伤心的事,只希望他安静。
“死不了?难道你没看到你弟弟的人头么?”
蠢货。“我又不瞎,而且你们那么热情。”她无奈回应“他是自己求死的,笨蛋。”
应付了许久,她才有自己空闲重新收拾记忆。
血狼女,人如其名。
她只留了她一个俘虏,其他被俘的铁民和死去的,则在她面前被砍了头颅,并插在深林堡通向大海道路的两侧,任何走在路上的人若是见了这场景,都会怀疑,他们走入的是地狱之门。
这确实是地狱之门。
她带领三十条长船从铁群岛出发袭取深林堡,为了可以随时撤离,她命令一半的船只远离海岸,以便随时可以向海龙角撤退,剩下的一半靠岸,大部用来驻守深林堡。当他们冲出被包围的深林堡,逃往海边之时,看到的只是燃起火焰的长船。
他们在宽阔的海边被击溃,森林里飞来的箭带走了大部分铁民,海浪带走了少部分,还有一部分死在北方人的剑下。他从铁群岛带出总计两千人的军队,除了不知飘荡在何处的船队,剩下的一千多登岸的铁民尽数被杀。
北方佬将死去的铁民剥光,无头的尸身抛入海水。她看到一头头鲨鱼游在浅岸,艰难地将尸身拉入深海,有些鲨鱼甚至太过贪婪,将自己搁浅在海滩,被北方人大卸八块。
将尸体抛入海中而不是埋掉,她感谢她;没有将头颅一起抛进去,她恨她。他们将在流水宫殿中永享盛宴,她安慰自己,但没有头可以吃宴么?
她没有看到自己情人“少女”科尔的尸体。
也许她看到了,但没有头难以分辨,她也不能一一扒开尸体的大腿查看——科尔大腿内侧有着奇怪的胎记,像个女人侧像。他的人头很容易辨识,她记得是东边那侧靠近大海的第二个。在沙滩的战斗中,他被血狼女一剑割了脖子,她看到他血液溅射的样子,没有丝毫美感。
我一定会活下去,把他的头颅带回铁群岛,还有席恩的。
毫无疑问,对她来说,这是一场惨败。经此失败,她会失去铁民的信任,或许,她不用思考那么长远的事,她可能根本没有机会再回去。血狼女可以不计代价拿下席恩的人头也一样可以拿下她的。
不,逝者不死,其势更烈。
席恩有自己的骄傲,没有选择屈膝保命,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母亲不应为父亲的事业丧失所有子女,我会抓住一切机会活下去。
阳光很快转移,从监狱中消失,将阿莎慢慢遗留在黑暗之中。她不惧怕黑暗,她记得在黑暗海面随风驰骋的感觉;记得在黑暗的卧室之中与过往情人的点点滴滴——黑暗从来不会让她恐惧,黑暗向来是她愉快的朋友。
她没有被长久留在黑暗之中。
当她昏昏入睡,做着各种伤心的梦时,那个瘸子吵醒了她。
“你弟弟就是这个时候被砍头的。在心树前。”他说。
“你可真是个暖心人。”她投降了。
她被带到了临冬城的大厅。大厅比派克城的任何地方都大,足够千人同时聚餐,相比之下,派克岛的大厅只是乡下老农的居室。
除了显然是守护的卫兵,她只见到五人。高坐首席的是个少年,左席的是个老人,他带着锁链,再旁边是个小孩,右席的是个女人,后排来回走动的是个持剑的中年人。她的弟弟或许知道他们所有人的身份,但阿莎真正认识的只有那个女人。
女人穿着单薄,披着看不出颜色的毛皮对襟外衣以及灰色羊毛斗篷,眼神光亮却无悲无喜,她的黑色发辫紧紧绑在脑后,梳理整齐紧致,显得更像个苗条的战士,与深林堡见面时没有不同。她就那样坐着,她或许是个美丽小姐,但显然无意展现,向人倾泻的只是审判者的威严以及绝对的冷酷无情。
“在你面前的是临冬城公爵,北境守护,布兰登史塔克。”中年人出言。
也是她弟弟的弟弟,席恩本可以利用这种关系,但显然他没有利用或没有利用好。
“我刚刚听到是‘北境守护’?难道你们准备向巴隆大王宣誓效忠么?要是这样,放了我,我可以向父亲求情,把北境留给你,小孩。”
原本卧在小男孩旁边冰原狼站了起来,它闻言后抖了抖巨大身躯,毛发蓬松,看起来像个小马驹。它没有威慑,没有发出声音,但阿莎就是感觉到了冰原狼给她造成的压力。
不愧是用冰原狼做纹章的家族。也许父亲该给我养个海怪。
“阿莎葛雷乔伊,我很遗憾。”老者缓慢镇静的话语让她担心,“深林堡收到了来至派克岛的乌鸦,乌鸦携带着你父巴隆葛雷乔伊的死讯。”
老人、更老的语气带着死亡的信息,真是绝配。
离开派克城时,巴隆大王看起来没有年轻时那样强壮有力,但依然健康,充满力量,绝不会突然暴毙。但老者的话容不得她的怀疑,这显然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他是怎么死的?”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但她觉得现在的表情一定让桌案前的几人心中窃喜。
“根据信件记载,在暴风的雨夜,他从主堡和次堡间的栈桥坠亡。”学士回复。
“女士,请你节哀。”坐在主座的小男孩冷冷回复,这是纯粹的礼貌,她闻得到。
你他么错了。我不是要被拉出来砍头,这才是被带来的目的。
“我节制得很好,小孩。你看到我伤心了么?”至少我希望没有表现出来,“如果巴隆大王去世,按照你们青绿之地的律法,应由我登上海石之位。放我回去,待我成为铁群岛女王,我会撤回所有留在北境的军队,与北境达成和平的协议。”或者率军拿下临冬城把你们的头也挂起来。
“阿莎女士,正确的回应是‘谢谢您的关心’。不过,你的主张我很赞同,铁群岛与北境应保持和平。”血狼女回复,并示意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现在的情况是,铁群岛并不遵守七国的律法,铁群岛历史上也没有女性登上王座,而且,你叔叔鸦眼尤伦葛雷乔伊已经宣布他是新的铁群岛大王,你的希望渺茫。”血狼女显然希望她说话,但她懒得与她废话,血狼女只得继续,“据我所知,铁群岛的各个家族中,支持你的唯有你舅舅哈尔洛一支,或者,你觉得还有其他支持者么?”
其他的都被你杀了。“当然,这是铁群岛最强大的家族之一。除了我的母族,每个岛都有我的支持者,我是巴隆大王指定的继承人,想必很多船长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忘掉。”铁民向来记忆不好。
“也许吧,如果你的对手只有维克塔利昂,或许你会成功,但你的对手是尤伦,我并不看好你。我曾在奴隶之城阿斯塔波和他打过交道,”血狼女评论,“他显然就是传闻中的恶劣疯狂之人。”
她当然知道尤伦的疯狂,但她不喜欢她的语气。“你被他上了?竟这么怕他,需要我叫你婶娘么?”
“我虽是个杂种,但也不必如此卑贱。”血狼女不愿意继续废话,转向正题,阿莎觉得可以多多利用他们急迫的情绪,“你父亲死后没多久,他便回到了派克岛,自称铁群岛之王,几个反对他的领主被他送给了大海。时间上实在太过巧合,让人不得不怀疑你父亲的死与他有关。不过,这些都与北境没有关系,我们也不会将希望全放在你身上。”
或许你该试试。“难道放在我叔叔维克塔利昂身上?你可没有俘虏他。据我所知,北境想要的恐怕是向南复仇。”
“北境要的是恢复,而不是复仇。不过你说得对,我并没有俘虏他,你在北,他在南,我没法一块解决。”
“你真该试试。”
“波顿家的军队已从卡林湾退回,很快就要返回恐怖堡,荒冢屯也放松了对他的监控,现在嘛,既然你父亲死了,他自然要回派克城。说不定就在此刻,他已经乘船从热浪河离开,这取决于他什么时候收到消息。”
“听你说起来,好像我叔叔更走运。”
“是我相信你更有用罢了。”
“你这么说,真是鼓舞人心。”阿莎想起死去的手下和情人,“可我已经没有心情鼓掌了。”
“或许你可以稍等等。史塔克想要的只是卡林湾,学士提议用你来换,你父亲可能会同意,但尤伦绝不会。”
“在铁民中,他也能算作野蛮人。这种事,你与我协商就行。”
血狼女站起,向她走近,“我们不是正在进行?”
当然。“所以,放我回去,等我将他从海石之位赶下去,我就会命令铁民从卡林湾退军,把城堡完完整整交还。”
“当然。我们相信你的承诺,但我们等不及,而且,女士,老实说吧,从任何角度,我们都不看好你,我们不信任你有执行交易的能力。”说话的是那个中年人,他长着白白胡子,矮胖,但看起来十分强壮。
“这位是临冬城教头,罗德利克凯索爵士。”血狼女向她介绍。
“爵士,自我年长的兄弟战死以及席恩成为人质后,我就被巴隆大王以继承人培养,铁群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我返回哈尔洛岛,向群岛放出乌鸦,所有船长和首领都会向我效忠。”这根本不可能,“难道你们以为铁民没有法律,需要通过内战才能确认一位新国王?”她让自己笑了出来,“学士,您对铁群岛的继承规则总有所了解吧?”
学士沉吟片刻,让阿莎觉得心烦,她不该问他。
“女士,铁群岛在征服历后,一直奉行嫡长子继承制,更早之前还有‘选王会’的选举制度。实践中,嫡长子继承制默认不将女性计入任何继承顺位,相比维斯特洛的继承法,铁群岛的继承规则对您更加不利。至于选王会,历史上从未有女性首领,叠加您此次大败,对您同样不利。”
“学士,你恐怕忘了,上一任多恩亲王就是女人,多恩不是大陆的?”她没有认输。
学士没有回应她。
“女士,既然您说,所有船长和首领都会向您效忠,那我们就以在卡林湾的铁民为例看看。若他们向你效忠,您可以带领他们返回铁群岛,若不,你可以选择返回继续当俘虏,或者与卡林湾的守军一起驻防,当然,您也可以在守军协助下,逃离,都随你。”
“你就不怕我直接从卡林湾逃了?叔叔维克塔利昂可以离开,我也一样。”
“当然。尝试失败的话,我会把你的头颅和席恩的放一起。”
“我已迫不及待返回铁群岛。”她笑了,卡林湾对想要统治北境的巴隆大王有意义,但对她没有,对任何在卡林湾驻守的铁民也都一样。驻防人员有名正言顺的机会远离沼泽魔鬼的毒箭,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她没有被重新关回监狱,也没有被拉到心树前砍头。该死的瘸子。
她被送入了布置典雅又无比温暖的房间。
仆人连夜为她送来尚算可口的饭菜,而侍女按照她的身份为她准备了合身的衣裤皮甲以及纹有金色海怪纹饰的斗篷。她怀疑这是席恩曾用过的东西。
她还要了洗澡水,仆人也很快送来,她美美地洗了澡,仿佛可以将失败和痛苦一起洗去。
完事后,她躺倒在床上,没有再为死去的铁民而伤心,也没有为死去的情人心痛,很快她进入梦乡,她本以为根本不可能入眠。
第二日清晨,她被犬吠吵醒,此时阳光也正好洒入室内。她这才有空仔细观察房间。
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长丝绒装饰,靠窗的位置上,布置着长长的橡木桌,桌面分置着书写的毛笔、墨水以及制作好的羊皮纸,在另一边是摆放好的烛台和引火器。一张宽大套着精致牛皮缝制的座椅,坐着舒适柔软。侧边的狭面柜子,塞满了各种书籍。
在床的另一边,是个小巧的圆桌,旁边配置了好几个同样柔软的桌凳,凳子上摆放着各种水果。如果到这,整体算是典雅舒适。但空白的墙壁上,还布置着各种刀枪剑戟和弓箭,甚至还有一对流星锤,则让典雅中透出一些顽皮。
除了武器外,衣柜旁的案边还装饰了各种配件。她在柜上的边角处看到了一枚海怪图形的银质徽章锁扣,她顿时意识到,这间房间正是她弟弟席恩在临冬城的住所。
除了被她蹂躏的床外,房间干净整洁,一切都整整齐齐。在床旁边的小桌案上,摆放的是各式各样的小物件:陶制的小马、青铜的指扣、玉质的美人像、天然石雕刻的大力士——滑稽的样惹她想笑——最多的是冰原狼以及海怪样式的各色徽章,铁的、铜的、银的、金的,大的、小的,横排的竖排的……它们被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
除此以外,还有一叠堆放整齐的薄薄的羊皮纸,上面记录着各样的歌谱、词曲,无论谁看了,都知道作者在此花费了很多的精力。
她觉得从未真正认识过那个弟弟。
但转而又觉得这一切都是血狼女刻意安排的,于是匆匆离开房间,发誓再也不想回来,但很快她就后悔了。她以为要在临冬城休整一段时间,但稍作整理后,血狼女一早便带着她与她的骑兵部队一起向南出发了。
血狼女为她准备了精壮的栗色母马。阿莎乘马机会不多,对马的熟悉远不及船,单凭她一点儿了解,也能发现这匹马儿的不凡,她不愿意细细观察,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在承诺顺从后,她被允许以自由身上马,于是她一跃而上,在大群的骑兵队伍中昂首挺胸,看起来更像一位女王。
北境的平原丘陵一望无际,向远处的白云一直伸展,被晨光消融在一起。阿莎觉得,向北境出兵实在是最大的错误,这里只有森林和草场,山石和丘陵,天生是狮子和狼的猎场,与海怪无缘。
早上冰冷的寒风顺着她的脸颊刮过,之前她还会羡慕男人的下面,此时她只羡慕上面。若是她也能有罗德利克那样的大胡子,或许这个早上就不用如此难受。不过一小会,她的脸就失去了知觉。
她转眼看了血狼女。血狼女悠哉坐在马上,随着马奔走,看样子像飘在马上,轻薄的斗篷更是随风漫卷,她只是瞧瞧就觉得更冷了。于是转开视线,再不看她。她默默拉紧厚实的羊毛外套,裹上印有海怪纹章的狐皮披风,但这也只是稍稍缓解了寒冷。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来北方。
“女士,若是您冷的话,不妨再披上这个。”说话的年轻人棕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五官明朗,紫色深眸,让人顿生好感,和煦的笑容让周边的寒风都暖了一些,她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男子了?这玩意是他刚从脖子上取下的。
阿莎向他递了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微笑,接过了年轻人递来的软羊绒毯子,摸着温暖舒适。她掀开斗篷,当着年轻人的面裹上,然后对着他笑,再表示感谢。
“你不是北境人。”北境人从不温暖。
“美丽的女士,我甚至不是维斯特洛人,我来自魁尔斯,名叫噶夏尔。”半个世界之外的人。
“魁尔斯?我曾航行至瓦兰提斯,以为那就是世界边陲。而更远的其他地方,我都认为是世界之外,永远也接触不了。”她曾在石阶列岛与里斯海盗争雄,而瓦兰提斯只是那时一次匆忙航行中的途径地。
“在魁尔斯人眼中,维斯特洛才是世界的边陲,而魁尔斯是世界之中,负责沟通东西。”
负责沟通还是负责垄断?“北境是边陲的边陲,你这世界之中的人为何来此,难道跨越万里只是为了送我毛毯?那我可会好好珍惜。”
“女士,我追随内心,我的内心追随美丽。”他再次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