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早朝的时候就听说御宝阁的人病了,病了找太医开方子诊治就是,他也没怎么放心上。
直到在御书房看了几个时辰的折子,越到后边就越是看不进去,里边黑色的字迹变得群魔乱舞一般,怎么看都不通顺,心情烦躁,又总是想着那谢无极好了没、病的严重否、怎么就给病了,越是想就越是定不下心,于是又指使了惠音过去看看,是个什么病法。
要知道在这宫里这么久以来,谢无极看着单薄却是没有出过意外的,加之他惜命又倨傲,从来不会糟蹋自己,而他也向来不会短缺他什么,若是还病了就是底下人伺候不当。而昨晚是他设宴给镇北王接风的日子,今儿人就病了,这病就来的过分巧合。
他心里是觉得,这又是谢无极的算计,毕竟他人最会的就是会算计人心,至于算计什么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先前谢无极想利用他把东宫从凌源中的案子里摘出来,把元艻放进漩涡里去,他没有让人如意,反而将了对方一军,但也不至于大家都很难看。后来对于谢无极算计他的事情耿耿于怀、心中气恼,就晾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这时候听说了他病的消息。
昨晚设宴,今早早朝的时候病了些大臣,到底是天冷了,有的人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但是各个部门的折子一个不落的送了进来,他也偷不得闲,奋笔疾书。后来惠音回来,说了些谢无极的情况,病的的确严重,也不是他的什么算计,是真病了,还是底下人不尽心伺候造成的。这一说,他对谢无极的猜忌就打消了点,也是,谢无极那样的人,算无遗策,总不至于把自己也算计进去吧,得不偿失。
至于对人还有没有猜忌不好说,反正下一刻他是把那些看着就糟心的折子丢了,带着人直奔御宝阁去了。
他见过谢无极嚣张的模样、陈静的模样、淡然的模样、笃信的模样、不卑不亢的模样,第一次见他病容,病气似乎都在脸上,烧的人一塌糊涂,跟沸水煮过一样,看他病中呓语,没来由的心中一软,心中泛起不一样的涟漪。想他也只是个孩子罢了,年纪不过及冠之年。
陡然发现自己对谢无极的看法发生变化后,他有些不悦,可又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或许是屋子里压抑沉闷他退了出去。
这一退,里边的人好受了,外边的人难受了。
陛下坐在外边的软榻上,等着里边太医诊治。李秋有眼色的召集了御宝阁上下所有的宫人,所有人里包括吉祥在全部跪在了庭院里,对着门口。
冬日里大家都穿了带夹棉的衣裳,但也顶不住跪在露天里,刺骨的寒气穿破膝盖外的衣裳钻进去,冻得人牙齿打颤,个个惴惴不安,埋着头也不敢吱声。
纵然御宝阁没有烧地龙,却架满了火炉,里面也算是暖和,待久了,就后背生了一片汗,李秋耸了耸肩,已经能感受到汗珠子在背心里跑了。
陛下云淡风轻的敲着拇指上的扳指,没有说话,背后的宫人也就这么默不作声的候着,谁也知道陛下是在酝酿的暴怒之中,更没人敢求情,对外边那些一院子跪着的宫人视若不见。
李秋在陛下身边弯腰候着,惠音则被留在了里边盯着谢无极的动静。太医在给人施诊,是院里比较用得上手的太医,医术也是响当当的。他瞧着床榻之上的这位金贵人物,心里却是忍不住咂舌,陛下对这位上心的劲儿可不比宫里的其他女主子少,要不是这是位实打实的男人,他都要以为陛下后宫要添新人了。遥想上次在玉清宫这位跟陛下的大放厥词,也是有底气的,结果陛下不仅没有把人处置了还留着重用,这么久过去陛下对他的兴致丝毫不减,能得陛下看重也是了不起。那日自己奉承他,看来也是奉承对了,如果陛下真有心用他,以后前朝的仕途可就是一帆风顺了,加官进爵都是陛下大手一挥间。
谢长柳再次醒来是被疼醒的,有人拿针扎他。
嘴里忍不住的溢出了呻吟,不是很疼,但这时痛感都被放大了。
耳边吵嚷,有人在说话,听着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眼睛也还睁不开。窸窸窣窣间屋里似乎来了不少人,胳膊被人抬了起来然后又放下,接着被人扒了眼皮子,他才彻底的睁眼了。
一睁眼看见的就是满脸褶子的一张脸,头发花白,戴着一顶黑色的长翅帽。看到自己睁眼,就是一喜,然后放下了他,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了接着响起了他苍老的声音。“陛下,人醒了,即日起便用药养着,没什么大碍了。”
谢长柳眯着眼,眼睛明明睁开了却也看的不真切,自己如何努力都睁不很大,眼前似乎像是被什么挡住一般,目光所及并不多,他还不知道自己眼睛肿了。但听到在喊陛下,那刚才的就是太医了,不过陛下怎么也在?自己病了很久了吗?所以惊动了陛下?
谢长柳想了许多,但也没有时间给他多想。他看见了陛下。
他探着身子到床里,他的脸出现在谢长柳的视线里。
陛下的长相不差,皇家人都长得不差,秦煦有着跟他一般无二的神韵,也继承了他半张脸的俊朗。他这个年纪有着成熟的英气,反而没有晚年的那种暮气,依旧硬朗,可以看出年轻之时的英姿飒爽,眼睛时常给人一种威慑感,透着凌厉,叫人不敢直视。拢在背后的夹杂着白发的青丝因着他的动作垂下来,扫在了谢长柳还滚烫的脸上。
此刻,他深沉的一双眼直直的撞进谢长柳还迷茫的眼里。谢长柳只觉得嘴唇很干,但是他动了动喉咙没发出声。
陛下细细的看了他几眼,从他的发顶到下颌,也把人此刻呆滞的的眼神收入眼中。
“醒了就好。”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说完人就退出去了。
被子掖在了下颌,全身都被裹在厚实的被子里面,他只觉得潮热,手掌心都沁满了汗渍,身上还是一片酸软,想翻身翻不动,没力气,想喊人也提不上气,这一病病的他反应都变得迟缓许多,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门响了复又被关上,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想来人都退出去了。他缓了会神,他强撑着自己睁大双眼,才不至于眼前有重影,看见的才清晰了点,依旧是那青色的帐子,虎口还有些疼,太医扎的。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瓣,想着得喊人给他倒水,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有人进来了。推开门的声音很清晰,然后是有人踩着柔软的地毯缓慢的走到了床边,接着跪在脚踏上给他掖被子。
谢长柳转动脖子看去,是吉祥。
吉祥看到谢长柳醒了也是高兴不已,苍白的脸上升起欣喜。
“先生可是醒了,奴才们都吓死了。”若是谢长柳再不醒,陛下都要拆了御宝阁了。
“我……”他刚吐出一个字就停下了,声音很沙哑,低到自己都几乎听不着,一说话喉咙里就像是用刀子割一般,疼。
吉祥似乎是注意到了谢长柳的窘态,她忙去倒了杯温水来扶着他的头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