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生结束的那天,苏榛还剩半天的假。她和相处得颇好的前桌与黄濑告别后,独自一人提着书包离开了帝光。 还在上课时间的校园空空荡荡,操场传来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的叫喊与老师的哨声。 她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树荫长道,深深地吸了口气,恍然间才有了些重合的恍惚。 此刻方才从心底产生认知,正切身站在喜欢的人每天都会经过的道路,从他日日跨进的大门走出去。 苏榛把滑落在肩头的长发勾回耳后,回首深深凝望身后的教学楼许久。 那扇窗户依旧是关上的,反光的玻璃看不清窗口内的任何情形。 苏榛喜欢黄濑。 不过那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时的心情真是酸涩如青杏,咬一口酸甜便溢满口腔,现在细细回味,竟然品出了一丝令人好笑的欣慰。 天空乌云的深处传来几声闷雷,一场迟来的春雨,终是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苏榛慌张拿出折叠伞撑开,趁着雨势未大,快步离去。 她回到并盛时,雨还未停。并中依旧在雨中沉默着,烟雨迷蒙,铅灰色的天空流过黯淡的云。通往并中的道路上,有一家的紫阳花不知何时盛开了。浅紫深蓝的团团花球簇在枝叶间,如古代贵族少女不慎遗落的精致手球。苏榛忍不住发散想,那一丛齐腰的紫阳花深埋在泥土的根部是否就是一只静静躺在黑暗里的手球呢。它内腔里填充的草籽从木料和干草的碎屑里长出来,柔韧的幼芽顶破精美的布料,在潮湿闷热的土壤里孕育出比绘染的图案还要生动美丽的花。 田中家那只总是挣脱锁链追咬阿纲的小型犬此刻正趴伏在铁门边的狗窝里,恹恹地耷拉着耳朵呜咽。 苏榛隔着铁门弯腰和它对视,一根手指抵上唇微微一笑: “打个商量,下次放过那个棕毛的小子如何?” 吉娃娃抬头看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那个无知的鱼唇人类幼崽少女还在美滋滋地讲着自己的想法: “当然,如果他又干了什么蠢事惹我生气,你就替我报仇。不用真的咬,追着他跑个三条街就好啦……” “妈妈,我回来了——” 泽田纲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里包恩,你从我肩上下去。太重了!” 他一边抱怨地喊着,一边拎着书包往楼上房间走去,完全错过了从厨房探头出来的奈奈那一脸神秘的微笑。 “纲君记得下来拿点心哦。” 正扶着木栏杆要爬上去的纲吉一愣,旋即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泽田奈奈,得到了妈妈的颔首回应后,才飞快地奔向自己的房间。 伴随着房间门被猛然拉开,纲吉焦急期待的声音也传到屋内那个少女的耳中。 “榛——!” 背对着他的少女正高举起双臂,双手在头顶合拢握紧,向更高的半空努力伸展。 她的一条腿搁置在窗台上,不高不低,对她如今堪称柔韧的身躯来说,稍显低矮了一些。 随着她舒展身躯的动作,肩颈的线条拉开得更为流畅,上衣下摆溜出了短裙,隐约可见幼嫩的腰肢。 泽田纲吉满腔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不知为何涨红了脸。他抓了抓乱糟糟炸开的短发,用这个习惯性的动作来缓解自己的紧张。 少女不疾不徐地放下了双臂平复呼吸,收回搁在窗台上的右腿,抚平衣服的皱纹,这才转身看向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 苏榛似笑非笑地盯着纲吉,那个猫捉耗子的眼神又出现了。被她的视线笼罩,纲吉顿时又产生了一种做了错事被抓住的感觉,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正在此时,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打破了沉默。 “原来如此,是蠢纲喜——” “里包恩!!!” 里包恩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纲吉慌慌张张的大叫掩盖过去了。他急迫地扑上来想要抓住里包恩,却被这个穿着黑西装的小婴儿轻巧地躲避,不仅躲过了纲吉笨拙的扑抓,甚至还踩着他的脑袋借力一跳。在少年令人耳熟的惨叫声中,里包恩轻轻松松地踹倒了纲吉,让他狼狈地摔趴在地板上。 “ciao’s,我是意大利来的杀手里包恩。现在正在担任蠢纲的家庭教师,要将他培养成出色的黑手党boss真是辛苦呢。” 里包恩站在泽田纲吉的头顶,对挑眉围观了一切的苏榛伸出小小的右手。 苏榛回握住他的小手,煞有其事地摇了摇。 “你好,我是苏榛,并盛中学二年级生。” 她蹲下身,用指尖戳了戳宽面条泪的纲吉。 被戳了脸颊的纲吉可怜兮兮地回望她,眼泪委屈地在眼眶中打转,洗净后的瞳眸晶莹透彻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 每次看到他哭唧唧的这个怂样都让苏榛气不打一处来,更想教训欺负他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到她玩腻了。 泽田纲吉似乎是小动物的求生直觉非常精准,小时候每次惹她生气了,二话不说坐地开始酝酿眼泪。 气得牙痒痒的苏榛每当看久了那双被泪水冲刷得格外清澈的琥珀色双瞳,不知不觉就消气了。虽然去牵她的手依旧会被打开,但是小心翼翼地拽住袖口或者衣摆,苏榛都会装作看不到一般自己往前走。 苏榛皮笑肉不笑地捏住他的脸颊,“我是这个废柴的同学。” 也是他前方那个空座位的所有者。 纲吉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试图再度以湿润的眼神打动幼驯染的铁石心肠,还没等他用软软的声调完整喊出苏榛的名字,就被对方打断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像很嚣张嘛。” 苏榛捏住他的两边脸颊往外拉,瘦弱的少年那张下颌尖尖的小脸顿时被拽得滑稽变形。 纲吉委屈地看着她,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响,微弱地抗议。 一想到去交归校报告时,从教室边走过,看见两个男生直接拖着椅子坐到废柴的桌子边谈笑。苏榛的心底就兀地燃起一把怒火,有种东西被别人抢走了的感觉。 少女冷哼一声,一旦染上偏见,便事事不顺眼。 那个市川是不是来找过废柴,还坐在了她的座位上? 找人就找人,干嘛还坐在她的椅子上对废柴笑? “我不是说了要看好我的椅子吗?我最讨厌别人坐在我的座位上了。” 那种霸道的条款他根本没有答应过啊!纲吉只能以眼神抗议。 他这幅不加辩解的模样,彻底令苏榛误会了。 在她曾经历过的那个世界,泽田纲吉喜欢市川京子的事情在并盛中学人尽皆知。 甚至在后来的同学聚会上还有人拿这件事情当趣闻一再提起,当年瘦弱胆小的废柴纲鼓起勇气只穿了一条平角内裤狂奔到学校,向校园女神京子告白,又为了她打败了剑道社的学长。 胃部顿时涌上了一股不适感,好似吞下了什么难以消化的东西,在胃里冰凉黏腻的感觉挥之不去。喉头隐隐还泛上了干呕的欲望,她仿佛被火烫到了一般飞快松开手,视线渐渐变得冷漠。 “……你这个人,我最讨厌了。” “榛……?” 对了,这个废柴那么喜欢市川。 毕竟是个非常可爱又善良的女生,奶白的肌肤和漂亮发丝在阳光下都好似闪闪发光一般,璀璨耀眼。 身体突然感到了蔓延开来的深深无力,她倦怠地说:“随便你,我走了。” 泽田纲吉不明就里,茫然地看着她站起身,弯腰拿起书包,就这么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出了房间。 未关严的门缝模糊传来了少女走下楼梯,和惊奇的奈奈告别的声音。片刻后,整栋屋子重归安静,而泽田纲吉还在呆滞里无法回神。 站在他头顶的里包恩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后脑。 “把你的女人惹怒了,还不滚去道歉。” 意料之外的,被踹中了后脑的纲吉并未如往常一样捂住脑袋大叫好痛。少年呆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许久,才猛然爬起来,往楼下跑去。 细雨连绵又下起来了。苏榛撑着伞走得很慢。泽田纲吉手忙脚乱套上鞋子,连鞋带都来不及系,匆忙跑出家门追了没一会,就在转角看见了在等信号灯的少女。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便利店长柄伞,站在路边的阔叶树下。 侧脸的线条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只余一个隐约的熟悉轮廓。那是泽田纲吉数年来始终目光追寻的景色,在逐渐亮起的街灯下,少女的侧影被徐徐涂抹成川流不息的街景中一抹小小的色块。 纲吉差点踩中被散乱的鞋带绊倒自己,手臂在空中胡乱地挥舞,险险地稳住身体。少年扶着双膝喘息,抬起头看向目光平视前方的少女。 她将长柄伞搁在肩头,微张的唇抿起,还是透出了几分真实的心情。 “苏榛!” 少年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他似乎忽然涌出了无尽的勇气。分别的日子里不断膨胀发酵的思念,日常遭遇突变后的经历,哪怕是一个细节都会令他在微笑后忍不住更加怀念远去的少女。胸腔里满溢的酸胀和温暖的情愫在刺激着大脑皮层,不停催促他赶快,更快一点,想要再快一点到那个人身边去。想要把离别后的日子,事无巨细地告诉对方,将自己的那份终于认清的心情传递出去。 泽田纲吉在这一刻感觉自己仿佛突然掌握了毕生的勇气,他直起腰,握紧双拳,对着始终无动于衷的少女开口: “榛,我喜欢你——” 就在他发出声音的瞬间,面前恰好一辆电车呼啸着飞驰而过,周遭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庞大的噪音里。 仿佛过了一个世界那么长。闭着眼几乎是大喊出了表白的少年头脑放空了数秒,才鼓起勇气睁开眼,慌乱的视线正好撞上少女转头投过来的眼神里,她的脸上染上了一丝疑惑。 苏榛偏头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皱着眉发问: “你刚才说了什么?” 头顶挣扎了半天的路灯终于彻底照亮,惨白的灯光无情地打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勉强挤出惨淡的笑容。 “没、没什么……” 苏榛无趣地收回目光。 对面的信号灯在黄色的小人上跃动了几下,终于跳到了绿色。 “趁雨势还小,赶快回去吧。”她舒了一口气,抬步向前走,“不然明天生病,又是我的错。” 纲吉含糊地恩恩应和了两声。 失魂落魄的少年只会盯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才颓然地垂下脑袋,冒着细雨慢吞吞向家走去。 而另一边走过了马路的苏榛仿佛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平静地走在归家的途中,甚至还和下班回来的邻居叔叔打了个招呼。 她习以为常地回到还漆黑的家中,站在玄关换上拖鞋。 宛如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炸开千层涟漪。 突然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方才被努力驱赶抑制的画面抓住机会钻回了脑海恣意翻滚。少女捂住了骤然发红滚烫的脸颊,含羞带怒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尖叫: “废、纲吉那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