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武十二年秋,高昌与焉耆开战,焉耆战败。焉耆王向圣元帝哭诉高昌无故发兵攻打焉耆,高昌使臣却言实乃焉耆扣押高昌太子在先,双方各执一词,在含元殿前闹得不可开交。是年,圣元帝就是否插手西域乱局广征臣下意见,以中书左仆射杨霖为首,众大臣皆以“万里用兵”、“纵得不可守”等为由劝谏皇帝勿要轻易出兵,唯年初回朝的三皇子李焱一人认为经略西域势在必行,一时引发朝堂哗然。 长安秋雨十日泥。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雨日,位于长安西市的定国公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吉祥如意从来没见过自家主子对谁如此恭敬过,乐老爷曾经是沙场上的万人敌,虽然从商后对人向来和煦有礼,关键时刻哪个又敢质疑他的威严。但是今日这位客人非常特殊,老爷对他的恭敬超乎想象,若不是那人扶住,只怕老爷当场就要跪下行礼。 后来老爷恭恭敬敬地将人迎进了主厅,遣散了所有下人。其人身份如何,还真不是他们敢随意臆测的。 “陛下,草民不知您今日会驾临敝府,草民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 来人正是当朝天子。 “绍成,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我今日乃是私访,你不必太过多礼。”圣元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昔日陪伴自己开疆扩土的兄弟,时过境迁,他们年岁本相差无几,但如今看来自己已现垂垂老态,可对方却面色红润气息均匀,年轻时的风采竟还依稀可见几分。 “陛下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乐绍成对于圣元帝的来访自然是十分震惊,多年远离政事,他万万想不到还有再见到圣元帝的一天。 “要事……”圣元帝扯了嘴角想笑,但笑意未达眼底便又收住,“你倒还是当年那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半点不懂绕弯。” 乐绍成低头以示恭敬,一边等待着圣元帝直言来意,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最近朝堂里发生的几件大事。 “听说你家那大孩儿目前正在西域经商。” “是。”乐绍成心头微震,没有想到皇帝此来第一个提及的竟是无异。 “那孩子曾与朕家里的老三同历江湖,一路上对老三多有照顾,此事我一直记在心上,终是没机会亲自来谢你。” “陛下折煞我儿了。得与三皇子相交,是我儿的福气。” “绍成,你再这么执着于虚礼,朕可要罚你了。”圣元帝不赞同地扫了乐绍成一眼,“你且听朕说完,朕那老三以前身体孱弱,不得不送到宫外修行,吃了不少苦,却也历练出一番才干。可惜他回朝时间太晚,根基尚浅,朕虽有心给他机会,但是朝中老臣大半皆是开国元勋,自恃功高,于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多加打压。朕……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若早几年,朕自会想些办法摆平这些破烂事,但这两年来朕时常在日中之时就感觉精力不济,每日看到那些老家伙们在殿前吵来吵去只觉得烦闷至极,恨不得停了朝会将他们尽数赶出殿去。” “陛下这是累了。” “朕这是老了。”圣元帝浑浊的眼底浮现出淡淡的自嘲,“老三此番江湖游历归来,经常与朕提及定国公府公子家教严明,仁厚为怀,从其子便可想见其父风采。” 圣元帝到此算是把话说开了,乐绍成明白他应该马上给皇帝陛下一个答复。 “陛下明鉴,草民当受不起三皇子这等盛赞。况草民行商已久,朝中事早已生疏……”乐绍成说得小心,还私以来他已经太久不曾如此谨慎地字斟句酌了。 圣元帝声音转冷:“绍成,你要拒绝朕?” 乐绍成心内霎时转过数个念头,最终保持了沉默。 “绍成,”圣元帝闭了闭眼,“你可知道前几日朕问要不要对西域动兵,所有人都认为此事不可行,只有老三一人坚持此事必行。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 乐绍成不是蠢人,何况圣元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 “陛下,您说您老了,其实草民在辞官的那一刻就已经老了。至于年轻一辈,将来也许是劫难也许是机遇,那都是他们个人的造化,身为人父,草民理应送上祝福,却无心也无力去干涉过多。” “你!”圣元帝没有想到乐绍成拒绝的如此果断,竟然半分没有回旋的余地。 ** 贞武十二年冬,圣元帝下诏夺去定国公爵位,贬黜至巴蜀荒夷之地,终生不得回京。 “三皇子留步!陛下宣你进紫宸殿觐见。” 李焱步入紫宸殿,发现大殿里只有圣元帝一人。 “夷则,近前来。” 夷则乃是李焱旧时化名,但因长年寄居宫外,无论是对于李焱本人还是圣元帝来说,夏夷则这个名字反倒比李焱用的更为顺口。 “父皇。”夏夷则向父皇行礼。 “免礼。” 夏夷则心中略微奇怪圣元帝找他何事,等了许久却也不见圣元帝开口。“父皇找儿臣何事?” “乐绍成夫妇已经过了金牛?” 夏夷则一惊,自己托人护送定国公夫妇乃是秘密进行,不料竟还是被圣元帝得知。 “自己拿去看,”圣元帝脸上不辨喜怒,将一封奏折交给夏夷则,“尚书省新上的奏折。” 夏夷则接过奏折略略一扫,垂手恭敬地站着,道:“父皇恕罪,儿臣并非有心忤逆,只是儿臣曾受定国……乐府恩惠,一时心有不忍。” 圣元帝眼锋扫过儿子的脸庞,叹了口气,道:“坐吧,朕并非要怪你,只是要提醒你,下次行事不可如此大意。” 夏夷则依言坐下。 “坦白说,你是否不满朕对定国公府的处置。” “儿臣……父皇明鉴,儿臣不敢,但儿臣确实有所不解。” 圣元帝点点头,“上月朕亲自去了一趟定国公府,请他为你重新出山,却被他非常果断地拒绝了。” “父皇!”夏夷则这下着实吃了一惊。 “你刚回朝,根基太浅,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臣子支持。乐绍成此人忠义,人也不傻,虽然经商多年,但朝中人脉从未断绝,此人必将成为你将来的一大助力。只可惜他功勋太著,又多年浸淫商贾,想要说服他为你所用并非易事。这番贬黜就是要给他一点提醒,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二来却也是你将来市恩于他的一个契机。” 夏夷则面上震惊地无可复加,起身恭敬作揖道:“请恕儿臣愚钝,今日方知父皇苦心。” “行了,去吧。”圣元帝略带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夏夷则告退。不知为何,这个儿子是回来了,去了妖骨,对他也比少时恭敬了许多,他却越发觉得这个儿子的心其实离自己很远。 “夷则,记住,对于你要走的那条路,心软是大忌。” 在这条路上,儿子与父亲不亲厚又算得什么。所谓孤家寡人,本来就没有资格去过多奢求那些世俗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