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云州,秋收季节已过,光裸空旷的田地呈现出其凋敝肃杀的一面。寒风四起,其声急厉,落木萧萧,其状凄清。 一群孩童围在一处田埂上。 “阿羽,你什么时候回来?”总角小儿扯着同龄小女戎装的一角,音色软糯。 “我听师父说这次要去幽州,舆图上离幽州就这么远,”戎装女童张开拇指与食指,对空比划,“应该很快吧。” 一个更小些的女孩一脸怯色,“可是你们走了,戎人来了怎么办?” “阿莹!休得乱说!”年纪最大的孩子冲她一瞪眼,端着小大人的架子,老气横秋地皱巴着眉头,“阿羽,行军辛苦,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听你师父师兄的话,绝对不可以任性。” 戎装女童噗的笑了,头一歪,眼睛扑闪扑闪,“是,阿羽会时刻谨记安溪哥的话。” 名唤安溪的男童脸一红,半晌,嗫嚅着递过一串红色皮质编绳,“还有……收好这个,就当……护身符。” “闻人师妹,该走了!” 戎装女童寻声望去,见田野尽头处熟悉的英武青年拄枪而立,顿时眸光一亮。 “来了!”接过编绳,女童留给玩伴一个甜美的笑容,“谢谢安溪哥。” 她转身向师兄跑去,跃动的红色戎装是萧瑟旷野间唯一的暖色。 “阿莹,别担心,”向前跑了几步又顿住,回头向玩伴们挥了挥手,大声道:“有天罡在,绝不会让戎人再来的!” 彼时年幼,并不曾看到师兄眼底的痛色。 再回头……当时那般天真的她哪里知道,有些事是无法回头的。 东戎十五万大军压境,天|朝大军一时不敌,退守幽州,云、朔二州失守,其中云州城主组织百姓顽抗,城破后云州城并周遭五村尽遭戎人屠灭。城中一众老小,无论男女,头颅被悉数砍下,于进出城池的官道旁筑成京观,以彰武功。 两个月后,闻人羽随师父师兄回到他们曾经驻守了三年的地方,十里之内尸臭熏天,荒芜的田野间散落着野狗鸦雀啃噬后留下的断体残肢,水井河道中塞满无头尸体,房屋尽毁,水源尽污…… ** “这些古渠遗址事关重大,本宫前年就命你着手探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 高昌太子的斥责声大了些,大到将坐在不远处发呆许久的闻人羽生生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闻人羽侧目望去,正见麴铭甩手把手上的卷轴砸到了下属脸上,目中怒火如有实质。她只看了几眼就百无聊赖地移开了目光。 “闻人姑娘,我看你脸色不大好,需不需要先回馆内休息?”出声的是此次随行的一个地方官员,他们一干同僚与闻人羽一般在田里干站了两日,十分理解她处境的尴尬。他们是职责在身,又是男儿,尚且觉得苦不堪言,闻人姑娘一个俏生生的妙龄女郎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在田里陪了两日,心软点的就有些看不过去。那些个知水官被太子殿下训了两天自然抽不出空,可乐公子也整日价沉浸在考察里,连续两日来对人家姑娘完全不闻不问…… 哎,乐公子这人哪里都好,在某些事情上到底是缺根筋。 地方官当然是多虑了,以闻人羽从军资历,这两日顶多就是无聊了点,这点苦还未曾放在眼里。况且她本来也是带着自己的计较而来,心态一直维持得甚好,也就刚刚在这相似的田野里被相似的北风吹得想起了些往事…… 闻人羽向他笑笑感谢关心,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关系,冷不防一阵寒风吹到面上,被激得一阵闷咳。 西域早晚温差极大,早春日落之后寒冷不亚秋冬。 那官员见她脸色发白,怜香惜玉之心大起,暗下决定一会儿寻到空档定要向太子禀报此事。他本是负责接待的官员,若是贵客在这里病倒,罪责可就全成他的了。 闻人羽咳了一阵,枯燥的行程没有让她觉得怎样,这会儿胸腔里的不适感却真的让她有点心烦意乱起来——这破身体…… 那边还在地里研究古渠的乐无异并没有注意到闻人羽与地方官的交流,他正忙着准备再一次下井探查。高昌境内遗留了不少古渠古井遗址,多年战乱导致这些井渠失修废弃,出水日少,可他总觉得其中包含了极大的智慧,说得大胆一点,只怕高昌国的国运都会被其左右。 乐无异现下并不在意高昌国的国运,他只想要帮高昌百姓找到足够的水源度过旱年。 恰巧此时那地方官上前向麴铭上报闻人羽身体不适,麴铭微愣,转过头借着余晖看清闻人羽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眼底多了一缕疑色,很快点了头,挥手遣侍卫护送人先回驿馆。 麴铭下意识地看了眼一旁专心研究古渠的乐无异,不禁摇摇头,唇边挂了一丝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古怪笑容。 很快麴铭的人将乐无异需要的工具都找了来,乐无异二话不说下了井,再上井来时天色已将近全黑。 准备回程时乐无异发现闻人羽已经不在,被麴铭告知她身体不适,早在他下井之前便已回到驿馆了。 乐无异听到闻人羽身体不适后有些着慌,再一想到自己这两日竟不曾和她说过什么话更是愧悔交加,连忙问道:“看上去严重吗?”话一出口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麴铭也险些失笑,好在他早就摸清了自己这个小兄弟的脾性。乐无异除了表述自己擅长之事时能够头头是道,本质上其实只是个笨嘴笨舌的青葱少年。“闻人姑娘走时应无大碍,我已派了医官去驿馆,你若担心,马上回去了问就是。” 乐无异连连称是,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番,也没等麴铭和一众官员,自行打马去了。他去的急切,也就没来及看到麴铭望着他的背影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 当然麴铭也猜不到,此时的乐无异心里除了担心闻人羽的身体,更多的却是在想两日前两人因麴铭而起的一番谈话。 ** 那晚从王宫回到四方馆,两人别过麴铭一行,闻人羽叫住了准备立刻回房休息的乐无异,踟蹰道:“无异,高昌太子他……一向对人如此热情?” “闻人,你怎么现在对我说话也小心翼翼的?”乐无异其实一路都觉得闻人羽心里装了事,但她不说他也不好问,这会儿他摆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对此事上心。其实麴大哥的心思早在前年就与我说明了,他确实有心留我在高昌为官。” 果然—— 闻人羽闻言立即锁起了眉心。 “你别这幅表情啊,会老很快的!”乐无异觉得闻人羽也太容易严肃了,连连摆手,“我前年就跟他说清楚了,像我这样的人就适合当个四处游山玩水的败家公子哥,拘在朝堂里做官迟早要了我的命。” 闻人羽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无异,昨晚的暗杀并非玩笑,若高昌执金吾再晚些到我也不敢保证你我能顺利脱困。而且,高昌太子此人……听闻三年前高昌老王将他押送往西戎为质,不到一年便被西戎可汗放归,这样的人心机城府必定极深,他如今这般另眼待你,难免令人多想。” 乐无异将她眉间忧虑看在眼里,无奈之余心里也是狠狠一暖。他知道,这样的话,也只有真正在乎他的人才会说与他听。一声轻叹,他柔声道:“闻人,我知道,你始终在担心我锋芒太露。” 闻人羽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想到这层,微怔后点头,“若高昌太子所言不虚,你的偃师名望已招来过多上位者的关注。我知你不喜欢想这些事,那暂且不提这关注背后诸国之间的相互牵扯,你在西域以偃术广施善行,百姓因此感念你,单是这份感念本身意味着多么沉重的责任,甚或代价,你可曾想过?”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乐无异认真地注视于她,眸中光华几番流转,最后只余下朝阳般的温暖和煦,“我当然想过,可这是我的梦想啊。” 闻人羽正对着他璨然生辉的双目,一时失了神。 良久,她低头哂然一笑,“是我狭隘了。明日还要去耕地考察,早些休息吧。” 有那么一刻,闻人羽想自己也许注定是要输给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罢了,若此次任务能顺利完成,剩下的这许多年月都拿去陪他实现这个梦想其实也并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