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王宫。 执金吾首领踏入议政堂的时候,太子麴铭正负手站在一张足有一人半高的立式舆图之前,目光沉沉定在了阳关以东的那个传说中的超级大国。 “他还在城门口等着?” 执金吾首领没想到高昌太子已经察觉到了他,赶紧见礼:“属下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吧。” “殿下所料不错,乐公子这几日一直宿在城门附近,这几日也不出城了,只是仍然不肯回四方馆休息。” 麴铭将目光从舆图上移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执金吾首领摸不准顶头上司的意思,踟蹰了半会儿,试探着道:“殿下,需不需要属下派人出城去探一探那姑娘的行迹?” 麴铭瞥了手下一眼,语气有些微不耐:“你知道去哪儿找?”又沉吟了半晌,他道:“多派些人手到城门那儿去,明的暗的都去,乐公子要是有任何意外,你们都提头来见!” “是!” 执金吾首领忙不迭退下安排人手,不提。 ** 连续五日,乐无异每日卯时起就会在东城最高处往西眺望。偃甲鸟被他往各个方向送了个遍,一条音讯都没有带回。 前日,他骑着馋鸡出城飞了许久,身下一度激起过他豪情万千的浩瀚荒原这一次只令他觉出了无边的恐惧。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去想,要是闻人羽就被埋在哪一抔黄沙之下,这茫茫沙海绵延不知几千里,他又该如何去寻她? “乐公子!城门口有个□□女人点名想见您。”守城门的新兵气喘吁吁地爬到乐无异所在的高地,“您去看一……看?” …… “乐公子,久违了。” 待他奔至东城门,并没有如期待中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只有一辆装饰极为简朴的马车和一位有数年未见的故人。 “苏百将?”乐无异有些不敢确定。苏琼的神情很是严肃,不存一丝笑意,稍作揣测后他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您何时来了高昌?可是闻人?” 苏琼点了点头道:“乐公子,闻人妹子之前出任务时受了伤,此刻正在我身后马车之中。在下有个不情……” 乐无异根本等不及她说完,急着往那马车踏去,半途却被苏琼拦下。他不解:“苏百将?” 苏琼沉默地将他看了一会儿,目光有些微复杂,然后放下了挡住他的手,继续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妹子的身体至少需要静养半月,然秦校尉与我等皆有紧急任务在身,实在脱不开身,不得已,只好劳烦公子代为照顾一段时日。” 乐无异自听说闻人受伤几字后心下一片懵然,强自稳住心神听苏琼说完,皱眉道:“由我照顾闻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苏百将何须跟我客气?”语毕,他几步跨到马车前,掀开车帘的那一刹那,他只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闻人羽面上毫无血色,头软软歪在身旁一人的肩上,沉寂的模样像是已经没有了呼吸……如果不是左肩伤口处汩汩流下的鲜血太过刺目。 “乐公子,闻人姑娘需要尽快止血,你能安排马车将她接到就医之处吗?”马车里另外那人开腔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焦急,但丝毫不失分寸,只听其声便知是个极有涵养之人。 乐无异足足愣了有一个弹指的功夫才抬起头,赫然发现闻人羽此刻倚靠之人竟也算半个熟人,正是十来天前刚刚见过面的叶灵臻。 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得十足扎眼,很难形容乐无异胸口瞬间涌上的不适感,原本焦急的眼神中也很快添上了一层难言的晦暗。 “不必你说,我这就去。” 乐无异知道自己的语气并不算好,也知道此刻不是使小性子的时候,但是他心里那种混杂着酸涩与惶恐的滋味越来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需要一些空间来整理思绪。 去寻马车于他而言也就是开个口的功夫,他这几日借宿在东城卫兵处,太子麴铭为他周全,一直派了人马在附近候着他随时回到四方馆。 诸事办妥后,他很快连人带马车回到苏琼处。 苏琼向他一拱手,放低了声音道:“我等有任务在身,就不进城了,这回闻人妹子拜托给乐公子了。” “苏百将请放心。”乐无异颔首,他惦记着闻人的伤,不敢再多耽搁,掀帘到车内将闻人羽抱了出来。当她的重量全部移到他怀中的时候,他心中那些混乱的情绪忽然就不见了,只留下满满的涩然。他之前一直不曾注意到,她比他记忆中已经瘦弱了太多。 将要从马车内退出时,乐无异心头浮上些许愧疚,转头诚恳地对叶灵臻说道:“多谢叶公子一路照拂。” 叶灵臻愣了一下,摇头道:“乐公子怕是误会了。待闻人姑娘伤愈,还请公子一定代为转告,若她将来遇到任何难处,可去江陵叶府,我叶氏一门必竭尽全力为她分忧解难,以答此番救命之恩。” 待乐无异将人安置好准备要走,苏琼叫住了他:“乐公子请慢,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乐无异其实很是心焦,但看到苏琼几番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微凛,还是快步走回了她面前。 “乐公子,程老前辈去世之后,闻人妹子一直逼自己逼得很紧,加之一向鲜少为自己考虑……若是将来她钻进了什么牛角尖,还望你能多多包涵。”苏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苦涩地扯出了一个浅淡而友好的微笑,“还有,叶公子他……” “苏百将,叶某已在关外滞留多时,本就打算送闻人姑娘到达高昌后告辞回往沙州,你不必为在下费心。” 苏琼闻言停顿了一下,视线越过乐无异在高昌城门处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 “那倒是正好,我大可再送你一程。乐公子,就此别过了。” 乐无异心中微有疑惑,一时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机锋,他挂念闻人羽,便也懒得计较,简略作揖后转身上了马车。 ** 四方馆。 乐无异坐在一张胡椅上眼睛直直看着面前的屏风,高昌的医女正在里面为闻人羽换药。每当有人从内侧端出一盆新的血水,他都会感受到胸口一阵强烈的窒闷。 这已经是他守在这里的第三天了。 尽管苏琼和叶灵臻临走时都曾安慰过他闻人羽已无生命危险,可她三日不退的低烧和始终不醒的昏迷状态实在令他难以心安。正心烦间,馆使大人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乐公子,那群知水官一直聚在门外没有离开,您看要不您先出去见他们一面?” …… “劳烦大人告诉他们,在闻人醒来之前我不会离开此处的。” 乐无异两手支在膝盖上,又将头埋在手里。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般一心一意地关注着闻人的伤情,实际上他脑子里装了太多太乱的思绪,纷杂到根本不知该从何梳理。 他在龙泉馆时提出过一个大胆的构想,原本回到高昌就该着手在当地的水渠做一些实验,不然耕种季节一旦过去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实施这个构想,再要等成效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外面那些知水官当然不是天性不通人情之人,他们只是着急……这些乐无异不是不清楚,理智告诉他其实自己一直守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是误了知水官那边的事会直接牵扯到更多百姓的生计。可是同时他心里又有个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声音在告诉他,闻人会发生如此严重的意外和他一直以来的疏忽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们是有过约定之人,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畅想着有朝一日拉闻人羽在众多兄弟面前炫耀,告诉他们这就是他未来的新娘。可是,哪有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会为了一群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忙得乐此不疲,反而对自己的未婚妻在外出生入死一无所知?他确实不敢说有自己在就能保闻人羽无虞,但事实是,他甚至从来不曾察觉闻人羽在经历着那些危险。她是天罡,习惯了以刚强粉饰太平,于是只要她不说,他便真的以为万事太平。今日闻人羽能活着回来,那下一次呢? 他每每想到在东城门刚刚看到闻人羽的样子,那种单薄的像是一阵风就能随时把人命带走的模样,就像是有一柄钢锥在一下下戳向他的心脏,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昭示着他作为一个男人有多么的幼稚、自私,还有不负责任。 而且,闻人羽的身体底子似乎也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好,流月城那件事之后他对她的关注实在是…… 乐无异感觉到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两下,抬起头来见是一名医女,正比着手势引他看向屏风内侧。那医女是胡人,不怎么会说汉话。乐无异却懂得她的意思,那是说要他进去看一看。 他猛一下站了起来,疾步转到了屏风后面。 床上的年轻姑娘依旧形容苍白,比之三日前的面如金纸终是要多了几分活气,最重要的是,她此刻正睁着眼看向他的方向,眼神不算清明,嘴唇有微微的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乐无异一个箭步冲到了榻前,俯身握住了她虚弱无力的手,语声中甚至带出了一点哭腔,“你总算回来了。” 闻人羽垂眼看他,本想要给出一点回应,却发现连扯动嘴角都异常吃力,便只能安静地看着他,希望能以目光安抚到他此刻在失控边缘的情绪。 “闻人,你饿不饿?你只要说……哦不,大夫说你这几日只能吃稀饭,我也不知道你平时喜欢吃什么……那我先问问大夫你需要吃哪些东西,你放心,我都做得来……对了,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 乐无异也不知道为何此刻的自己会语无伦次,这几日来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惶恐正在不断发酵,总觉得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自己如果再不使劲,就很有可能再也抓不住了。 他越说越焦躁不安,抓耳挠腮着便要站起身去,结果手心传来一阵微小的动作,令他不得不集中精神去看那卧在床上的女孩,再然后他一下就镇静了下来……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闻人羽流泪,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全然为了他而流泪。 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涩袭上心头,这个年轻的女兵,竟是如此的容易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