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偃甲鸟扑闪翅膀的声音传入耳中,乐无异急急从廊前走出。 这是他第三次放出偃甲鸟了。 …… 依旧没有带回任何音讯。 他不知道,数百里开外的蒲昌城,他的一个熟人正跟他一般焦急。 “秦校尉,喝口水吧。” 天罡一处隐秘据点内,苏琼看着秦炀绷紧了快一个时辰的下颌,心想当校尉果然也很辛苦,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无时不刻都得端着。 她将茶杯直直递到他面前,倒不是逼迫他,只是想把他从焦灼的思绪中拉出来。 “唐军医是看着闻人妹子长大的,他不是也说了吗,这次妹子并没有受内伤,你一直摆着这副煞神模样,一会儿妹子醒来可要吓坏了。” 秦炀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征兆地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差点碰落了她手中的杯子。 “我去跟那个公子哥说几句。” 苏琼张了张口,本想说那人看上去也不会告诉他什么有用的事情,话到口边又变了语气,“这边有事我去叫你。” “多谢。” “闻人也是我妹子,说什么谢字。” 苏琼所想的秦炀又何尝不清楚,不过左右他需要一个借口离开那个逼仄的房间。 说的自私一点,他的人生中一共只有两个真正的亲人。一个去世的太过突然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未能留下,而另一个正值豆蔻年华却偏偏接连重伤,伤及根本。他仍然记得三年前刚把闻人接回百草谷的日子,也是大夫们在里面忙着,他隔着门板在外面干等。 在那之前他从来不知,这世间有一种刑罚如斯煎熬。 ** “秦校尉。”叶灵臻就立在屋外的院子里,他已简单的收拾过行装,着一身天罡借来的百姓常服,脸上微有伤痕,形容亦十分憔悴,但目光澄明,身姿俊逸,阳光洒在身上反倒衬出一股光华内敛、风雅蕴藉的士族气派。 秦炀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自己师妹某方面的机缘确实成谜。 “叶公子,”秦炀向叶灵臻微微颔首致意,“你恢复的如何?可还有何不适?” 叶灵臻目光诚恳,作揖答道:“劳校尉挂心了,只是些皮外伤而已。闻人姑娘她……” “公子不必担心,那一箭射在了师妹肩上,并未伤及要害,目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休息。” 秦炀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叶灵臻看来他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无一处细节不在彰显着焦虑不安。 但他既然如此说了,叶灵臻还是顺意收敛起眼神里的关切,开口道:“秦校尉来找在下是有事要问?” 秦炀有些意外于他的坦诚,顿了顿方道:“那我有话直说,公子可知道自己究竟惹上了什么麻烦?” “戎族人。我与闻人姑娘在交河时撞破了戎族人的一处据点,想来是牵扯出了什么秘辛,我本想趁夜逃跑,结果还是被抓住了。” 秦炀的眼神微沉,凝视着他的双眼继续问道:“公子一早就如此警觉,想来是知道了那秘辛内容?” 叶灵臻神色坦然,“说来惭愧,在下至今未能弄清那群戎人究竟想要掩盖什么,只是怀疑他们与高昌王室有勾结,而我在王室眼皮底下端掉了戎人的据点,心里害怕,就决定先离开高昌再说。” “高昌王室……”秦炀若有所思,眼神飘忽了一阵,须臾重新转回叶灵臻脸上,“公子明知高昌凶险,为何逃跑时还要一路向西?” 叶灵臻迎着他的目光,神情未变,背在身后的左手却下意识一紧,“事出突然,我和闻人姑娘当时也慌了神。” 秦炀与他对视许久,直到苏琼从房里出来叫他才打断了这样的僵持。 踏入房门前,秦炀若有所思地回望了叶灵臻一眼。 苏琼将这些看在眼里,脸上透着一丝早有预料的无奈。待将房门关上,才对秦炀轻声道:“妹子点名要见你,人刚醒,你别吓着她。” 秦炀闻言眼神一亮,抬步就往里间走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苏百将的话听进去。 房内通风不错,只剩下了极淡的血味和药味。 闻人羽因左肩中箭,现在右肩着床侧卧在床板上。一张小脸因为失血白的吓人,额头上有青筋突起,看得出正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浓黑的睫毛微颤,一双眸子在惨白肤色的映衬下漆黑有如玄玉。那眸子向秦炀望过来的一瞬间水汽蒸腾,盛满了不加任何防备的柔软和依赖,甚至还夹杂着少量的委屈,让他骤然生出一种时光回流的错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一遇事就哭哭啼啼要他陪要抱的垂髫女童。 秦炀心里猛然一阵刺痛,脸上下意识又绷得铁青,但眼里的冷峻早早地化为一水温柔。 “秦校尉,老朽先退下了。” 唐军医识趣,退下时将门也带上了。 “师兄……” 闻人羽试着张口,但发出的声音实在微弱,秦炀不得不坐到床边凑近了听。 “觉得累就别说话了,师兄和其他同袍都在,这里是安全的。” 秦炀凝着她的双眼,那里面流动着年轻女子敏感的情绪波动,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全然仰赖着作为兄长的他。可是很快,也许是闻人羽意识更清醒了一些,那种不设防的眼神急速褪去,转而被一层夹杂着痛苦和忧虑的沉重颜色所覆盖。 闻人羽将他看了许久,目光里的纠结有如实质,似乎正面临一个重大的决定。随后,她抬手碰了碰秦炀,在他伸过来的手心里吃力而坚定地比划了几个字。 秦炀眉间微动,有惊讶逐渐在眼底深处晕染开来。 “你能确定吗?” 闻人羽重新阖上眼,苍白的脸上全是疲累,片刻后她以极微弱的声音说道:“还不能,再给我些时间。夷则那里……” 因为她未睁眼,所以没能看到秦炀在短时间内紧紧皱成一团的眉头和满脸欲言又止的怜惜。 “三皇子那处你不用担心。” 秦炀停顿半晌,尽量放柔了口气试探道:“师妹,你有没有想过回百草谷?” 闻人羽霍地睁开眼来,目光中瞬间迸发出的怒意和疼痛让秦炀心内一震,原先想说的话滞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良久,闻人羽半垂眼帘,声音轻微却透着难以忽视的倔强,“对不起,师兄……可我不想放弃这次任务。”她歇了会儿,缓了口气又补充道:“师兄请放心,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定会铭记天罡的骄傲,一切以军令为最优先。” ** 闻人羽精力有限,很快又陷入昏睡。 秦炀本有军务在身,不能多留,只能托苏琼将闻人羽和叶灵臻送回交河。 苏琼接到命令时微有惊讶,秦炀这般解释道:“关外不比关内,你我都有任务在身,反而不如乐公子在西域有人脉有资源。你将闻人师妹送至他那里就是。” 苏琼当时的表情有些微妙,但碍于有外人在侧并未多说什么。 秦炀为三人腾出了一辆马车,临别时,叶灵臻出于礼节向他行了一礼,言辞诚恳:“秦校尉,大恩不言谢。” 秦炀微有愣怔,而后还算和善地点头应下,仿佛已经忘记了之前发生的尴尬。忖了忖,终究还是提醒了一句:“叶公子,此地的局势只会越来越复杂。你若当真只为寻人,还需量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