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唐人街。　　　　碰巧遇上饭点，下午五六点时，正是这条街上热闹的时候。毗邻的中国菜馆人潮涌动，散发着阵阵诱人香气。不少外国游客被这味道引得驻足张望，大抵是没想过中国菜居然也有这般味道。　　　　虽说华夏千年历史，饮食文化渊源流长，但论起现在这个资本社会，在世界上知名度高的反而是肯德基、麦当劳这些炸鸡品牌快餐。就算是只有几百年历史的法国菜、日料，其欢迎程度也远盛于中餐。　　　　如若是要问起外国人对于中国菜的印象，恐怕普遍都是关于油炸虫子、麻辣火锅这些不太能接受的。　　　　“这家店好像还不错。”　　　　一个打扮时尚的外国女子拉住身旁的男伴，吸了吸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味，忍不住停下脚步。　　　　男人笑道：“这家店我以前来过，是一对中国夫妻开的，味道确实不错。”　　　　外国女子露出了期盼的神情， “那我们今晚就在这里吃了吧。”　　　　男人摇了摇头，“但我听说这对夫妻出车祸去世了，这家店已经被卖给了别人，现在味道已经大不如从前。”　　　　外国女子有些失落，两人一并走出了唐人街，最终去了一家附近的西餐店。这家名为“The TERRACE”的西餐店一向以美味和高昂的价格出名，装修得美轮美奂的大厅比起刚才在唐人街见到的那些油腻腻的菜馆确实截然不同。　　　　而此时此刻，这家西餐厅的厨房亦十分忙碌。衣着整洁的大厨在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厨台上精心制作着今晚的主打菜，时不时有服务生闯进来催促上菜的速度再快一点。　　　　“今晚的主打菜是……法式煎鹅肝？”　　　　蹲在仓库门口的卫东盯着自己刚才随手捡来的菜单，陷入了沉思中。　　　　有人敲了敲仓库的门，传来不耐烦的怒吼：“Aaron，你削好的土豆呢？”　　　　标准东方长相的卫东用熟练的英文回答了来人，并从旁边搬起那一箩筐已经削好的土豆递过去。　　　　负责后厨杂事的安迪瞪大了眼睛，他用双手抱住这一箩沉甸甸的土豆，震惊道：“这些都是你削好的？”　　　　“嗯。”卫东应道。　　　　安迪瞅了他一眼，难得放缓了语气：“厨房现在很忙，你收拾一下过去洗盘子。”　　　　卫东点了点头，看着安迪离开。他重新回到仓库，他已经在这个逼仄、狭小的地方呆了好几天。从最初的茫然到如今的适应。　　　　事实上他并不是这个在美国西餐厅打工名为“Aaron”的年轻人，他原本是刚获得厨神大赛冠军的知名厨师卫东。　　　　他依然还记得自己死去前的那一晚。酒店里觥筹交错，无数的话筒和闪光灯对准他，而他在众人的瞩目下接过了第三十届香港厨神大赛冠军的奖杯。　　　　这个奖杯他拿得实至名归，毕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汗水。　　　　卫东捏紧了手里的菜单。他死于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夜晚。　　　　叹出一口气，卫东抚了抚身上衣服的褶皱，将地上的土豆皮扫进簸箕里。若是安迪刚才看到了这些土豆皮，恐怕会更加吃惊。因为这些土豆皮全是连在一起的，换言之，卫东在削土豆时从头至尾就没有断过。　　　　踏入厨房，飘来一股熟悉的烟火气息，却不同于记忆中的。西餐厅里讲究干净，至多煎烤一下，没有中式厨房里爆炒的油烟味。　　　　厨师们井然有序地做菜、摆盘，一盘盘精致的餐点犹如流水线般生产出去。　　　　安迪瞧见卫东，叫唤道：“赶紧过来洗碗！”　　　　卫东答应了一声。他现在还是厨房里的帮工，混迹在最底层。怕是外面的那些服务员地位也要比他高些。只是原来Aaron的父母就是开菜馆的，这个高中便辍学的青年想要学厨，才甘心来后厨熬着，期盼总会有出头之日。　　　　只是厨师这个行业，大多数人都是藏私的。正所谓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要在厨师这行里混出头来，光有天赋恐怕是不够的，还需要脑子。　　　　卫东站在洗水池前。偶尔服务员进来端菜瞧见他，都有点移不开视线。他虽长着一看便教人知道是东方人的面孔，却也极为赏心悦目。大概是长年不见光日的缘故，乍一看肤色呈现不健康的惨白，浓眉大眼，五官轮廓分明。　　　　洗水池有些矮，盘子高高叠在一起。卫东将近一米九的身材微缩在角落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细细地清洗盘子上的污秽。　　　　不多时，餐点过了。厨房渐渐冷清下来，厨师们三三两两地在角落里抽烟聊天。卫东依旧在沉默地洗盘子。　　　　安迪瞧见他的手，忍不住说道：“Aaron，你今天可以不用洗了。现在是休息的时间，你快去吃点晚饭吧。”　　　　看着那双如同手模般完美的双手，安迪实在不忍心它被糟蹋。　　　　“谢谢。”　　　　卫东随手扯过架子上的毛巾，细细地擦掉手指上残余的水渍。原来的记忆还在，像他们这些帮工另有一个小厨房，想要吃饭就得自己去小厨房做。　　　　至于这里，是正式厨师们工作的地方。他们平常只能进来清扫保洁，至多擦拭几下里头光可鉴人的料理台。　　　　在这具身体里已经待了颇久了，卫东轻车熟路地来到仓库，打开了储藏室的冰箱。冷气扑面而来，他的手指从众多昂贵的食材掠过，最终停留在底部干瘪的青豆和一把卖相极差的玉米上。　　　　他挑拣了两下，拿了鸡蛋，又装了几只活虾。将这些东西装在一只塑料袋里，他摸着夜色向小厨房走去。　　　　推开木门，小厨房里空无一人。现在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了，整家餐厅可能也就他一个人空着肚子还没吃过晚饭。　　　　卫东挽起衬衫的袖子，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拿厨师帽。他不禁暗骂自己矫情，整理了一下锅具，发现还是脏的，只得洗了几遍。　　　　几平米的小房间，一扇窗户半敞着。天花板上新装的灯泡半闪不闪，照映着被油烟熏得发黄的墙壁。　　　　卫东把食材一一拿出来洗净摆好，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根上次吃泡面留下的火腿肠。他打开小厨房里的冰箱，看到中午留下的剩饭，便端出来放到一旁。　　　　将火腿切成略小于青豆的小方丁，处理好鸡蛋和玉米，这些迅速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连贯。卫东伸出一只手将油倒入锅中，噼里啪啦的声音随之响起。紧接着倒入鸡蛋等食材，他的手臂微微高抬，握着锅铲不紧不慢地翻炒着。　　　　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火候，他在加入火腿丁的时候烹入了半勺红酒。本来是应当加绍酒的，可是这家西餐厅显然不会有这玩意。原先的活虾也已处理过，作为虾仁与其炒匀。　　　　吐出一口气，他加了少许盐和胡椒粉后便把剩饭尽数倒进去。勉强算有点肌肉的手臂几次提起铁锅，翻出的火花舔舐着锅壁，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顿时弥漫出来。　　　　米粒在高热下逐渐变得饱满圆润起来，与周遭的绿黄几色，仿佛相映成趣。　　　　最后卫东把它们都倒入了一个大碗里，取了碗筷坐在桌子前准备开吃。他已经蛮久没有做过这道扬州炒饭了，想不到如今重温，却也没差多少。　　　　扬州炒饭在中国可谓是家喻户晓的家常美食，做法其实很简单。但在厨师这一行里，却是越简单的东西越难。因为做到极致，才真正考验一位厨师的功底是否扎实。　　　　刚吃了两口，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卫东抬眼看去，安迪站在门口，咳嗽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刚刚闻到觉得挺香的，我就进来看看你做了什么。”　　　　卫东忙说道：“你要不要进来尝尝？我其实就随便做了点。”　　　　“那我就尝尝看吧。”　　　　安迪笑着站在桌子前，看到那碗混杂着花花绿绿的米饭时却没有抱有什么期望，“我看它也不怎么样嘛，香味倒是很吸引人。”　　　　卫东笑了一下，“这算是我们国家一道很知名的美食。”　　　　卫东又拿了一个小碗，只给安迪盛了一小半。他怕安迪吃不惯中国的炒饭，到时候浪费了不太好。　　　　安迪盯着碗里的那团东西，最终还是拿起勺子挖了一点放入口中。偏咸的口味……嗯？怎么还有细微的红酒的味道？咀嚼了两下，Q弹的感觉在口腔里炸开，几种食材渗透在一起的美味完完全全融合在一起。　　　　来不及感叹，安迪迅速又往嘴里塞了几口，腮帮子几乎都鼓起来了。他其实并不太饿，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觉得胃里空得厉害，急需被填满。　　　　席卷完最后一粒米饭，安迪又看着卫东大碗里剩下的说道：“Aaron，你能再给我点么？”　　　　“你没吃晚饭么？”卫东疑惑道：“我就做了这些，我还没吃饱呢。”　　　　“好吧。”安迪挺失落的，盯着那碗饭嘴里还在不断分泌着唾液：“这到底是什么食物？为什么……这么好吃？”　　　　“它叫扬州炒饭。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刚才我没找到它原本的配料就拿红酒代替了。”　　　　“简直太完美了！”安迪感叹道：“想不到中国还有这样的美食，加入红酒以后的味道简直太棒了！是叫样宙潮翻对吧？我下次一定再尝尝！”　　　　卫东想着其实还是原先的绍酒味道更佳，不知道让安迪来尝尝看正宗版的扬州炒饭，还会觉得加入红酒很完美么？　　　　“是扬州炒饭。”卫东纠正他。　　　　安迪一脸迷茫：“样宙潮翻？”　　　　卫东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了，他果然不该来纠正这些外国人的中国发音。　　　　安迪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个年轻人，他在这家西餐厅工作了很久，也算是吃过不少美食。可是在吃这碗“样宙潮翻”时产生的惊艳感，绝对是第一次。　　　　安迪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明天我跟厨师长说一下，你可以进厨房帮忙。”　　　　卫东虽然也没觉得很惊喜，但还是显得很兴奋的样子：“谢谢你，安迪。”　　　　快到十一点多时，卫东下班了。他换上自己的衣服，收拾打扫了厨房才离开。天已有些寒冷，单薄的夹克抵御不了吹来的寒风。他缩着脖子，冻得通红的手插在裤兜里，心里思量着什么时候发了工资要去买件厚实点的衣物才成。　　　　卫东很快便走到了唐人街上。大半夜的，这条充斥着中国话、中国特色的街上依旧热闹非凡。有香港以前那边流行的大排档，也有路边的烧烤宵夜。扎堆的国人坐在脏兮兮的塑料凳子上，吃着热乎乎的夜宵喝着啤酒，好像回到了国内一样。　　　　一阵寒风吹过。卫东紧了紧衣服，拐了个弯走进一条巷子里。旁边的房子一扇门开着，探出一个微胖的老大爷：“东子，回来了？”　　　　卫东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站在老大爷对面那屋子前开门。老大爷默默地看了他一会，道：“东子啊，今天有俩个美国佬来找你，说是因为你爸妈买的什么保险……”　　　　“哦……”卫东想了想，说道：“他们有留下联系方式么？”　　　　“有的有的。”老大爷一拍脑门，赶忙走进房里，嘟嘟囔囔地说：“你不提我都差点给忘了，他们还给了我一张名片来着……”　　　　隔了一会，卫东接过那张名片。烫金的卡片，上面印着一串花体英文：美亚人寿保险公司 布莱克·怀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