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亮被云遮住,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的听觉好像被无限放大——或者当真被无限放大了,天晓得。 我穿着的那件皮夹克上的水顺着袖子、下摆滴滴答答落在我的脚边,我垂着剑尖,另一只手搂着那个虽然并不认识,但长得很帅的男人。如果我只是个观众,我一定会被自己的身姿迷倒,可置身局中,我只觉得怪诞荒谬。 “嘿!”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一直管他叫“嘿”,我努力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我觉得我们可能玩完了。真遗憾,我还没能问出你的名字。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一定要泡你。” 片刻的寂静。 “展昭,”他忽然开口了,吓得我差点把他扔出去,“我叫展昭。” 我又开始喘气了,而且是喘粗气,大概是被气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没有,”他的喘息声也很沉重,“不过快了。”他居然笑了,“大概是回光返照吧……你可以把剑给我,我会保护你的。” 我瞥了他一眼,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我看不起你,你看你连站着都需要我扶着,我把剑给你,你拿得动?” “我是剑客,”这个自称展昭的人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酷。”我把剑还给了他,这个家伙居然真的把剑拿了起来,并且手很稳。他轻轻推了我一把,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松开他,他晃了晃,然后站稳了。 “去找个地方躲好,如果我死了……”他迟疑了一下,“你是不是会一些屏息的功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忽然伸出手往我脸上抹了两把,我一开始以为他临死前要吃我豆腐,还沾沾自喜了一下,然后就意识到他是把自己的血抹在我脸上了。 “实在不行,就装死。”他说着偏过了头,两手拄着剑站着,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血从手臂顺着剑身流进土壤里的声音。 我忽然觉得胸口的血热起来了,已经不会跳动的心脏仿佛又搏动了一下,我和他说:“我可以帮你的。” “陈珍,”他忽然开口叫我的名字,无比认真,那双漂亮的眼睛朝我看过来,温柔地说,“快去,躲好了。” 我浑身都哆嗦起来,忽然咧嘴用力地笑:“晚了,他们已经来了。”那些声音已经近在咫尺,我听到了弓弦绷紧的声音,下一秒,箭矢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仿佛死神的喟叹。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从云后露了出来。忽然,展昭动了。我看到他满身鲜血与尘土,却无比轻盈地举臂、纵身、舞剑,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他是一个真正的剑客。 剑身映着月华,晕成一片雪光,流矢被剑身格挡的声音密集而又刺耳。我本能地抱头蹲下,紧紧闭起了眼睛。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完全放弃视觉之后,我的听觉好像代替了它的位置。我听到了那些西夏兵冲上来的声音,一、二、三……一共有二十三个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朝我们迅速逼近,不断弯弓搭箭。 蓦地,有人一把拎起了我的衣领,我还来不及叫喊就腾空飞了起来——展昭他居然抽空把我扔了起来!我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二次抛物线,重重地撞在了某个树枝上,在我重新掉下去砸死展昭之前,我拼命抱住了树枝。 地吸引力从未如此面目可憎,我蹬着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了这支斜斜伸出来的树枝上。月亮不知何时再次隐身云后,四周漆黑一片,下面的弓弦声停了。展昭一定趁机躲了起来,我拼命在许多心跳声、喘息声中辨别着属于展昭的。 他离我并不远,但是仍在地面上!这个傻瓜,怎么把我一个人扔上来,自己却还在下头呆着? 我的精神不由得高度集中起来,再次毫不费力地屏住了呼吸。下面的人仍旧搜寻着我们,在下一次月亮露出来之前要是我们还不想出什么法子的话,我们迟早死在这些人手里。 如果我还有心跳,这会儿一定会觉得胸膛要炸了,可惜我只能感到无形的压力挤着我的胃,有点想吐。 忽然,我抱着的树干轻轻摇晃了一下,有个西夏兵正手脚麻利地从下面往上爬。我的手心里满是冷汗,耳朵嗡嗡直响,那个人的呼吸也离我越来越近。 黑暗令人恐惧和不安,我一动也不敢动。那个西夏兵爬上来之后摸索了一阵,不幸的挑中了我所在的这支树杈,慢慢往我这边爬过来。 我猜,他大概是准备占据制高点,不然早一箭射死我了。如果这会儿月亮出来,不知道看见我这个大活人会不会吓他一跳。 就在那个人离我还有半米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朝这里射了过来,直直没入了那个西夏兵的脖颈。我发誓我从没有这样矫健,扑过去就捂住了这人的嘴不让他惨叫出声。展昭的暗器很快就要了这个兵的性命,热乎乎的血流了我一身,我忍着翻腾的胃抖着手把他在树干上放好,不让他掉下去打草惊蛇。 忽然,我摸到了这人背后背着的弓箭,带着体温的弓臂弧度流畅,我不由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把它摘下了来,拿在手里。 我小的时候曾经和爷爷住过一段时间,不是在城市里,而是在偏远的山区。我爷爷活了大半辈子,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打猎。他自己有一把走钢珠的□□,常常带着一条猎狗进山打猎。后来猎狗死了,他就把我带上了,还削木头给我做了一把弓、几支箭。我曾用这小玩意儿射下来不少鸟雀,造了很多杀孽,但我爷爷很高兴,他说我有天分。 可惜后来我的眼睛坏了,就再也不玩这些东西了。 可是今晚再次摸到弓,我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完全是下意识地,我顺手从死人背后背着的箭筒中抽了一支箭,弯弓、搭剑,对准了某个西夏兵——虽然四周黑得无法视物,但是我可以通过听力来判断这些人的位置。 嘭、嘭、嘭!那是他们心脏所在的位置。我浑身上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为我此刻难以抑制的念头。二十年来接受的法制教育在我的脑海中拼命吼叫:杀人犯法!杀人犯法!我的良心也在责问我: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当真下得去手? 我忽然想起了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英文名字叫做Leon的,里面男主曾对女主说过:“当你杀过人后,一切都将改变:后半生中,你将在睡觉时仍旧睁着一只眼睛。” 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的如此突兀,下面至少有三个人在对展昭近身出手,那些不属于展昭的惨叫声同样刺激着我的神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我在瞄准的时候想:今后,我也将睁着一只眼睛睡觉了。 “噗嗤”一声,是箭头扎进胸膛的声音,伴随着绝望的嘶吼和身体倒下的沉闷声响。我知道我将永远记得这一切,只是没有停下来整理思绪的时间,我抽出另一支箭,对准了下一个。 展昭也在杀人,他要比我干脆利落得多。但我听得出他的心跳得很快,太快了,我想起他说的话:回光返照。这令我打了个哆嗦,持弓的手却更稳了。 二十三个人,几乎有一个小班那么多。展昭杀了一大半,剩下的九个人死在了我的箭下。当惨叫声停止时,我忍不住丢开弓箭,趴在树枝上干呕起来。如果不是展昭也跟着倒下了的话,我可能会需要更久才能缓过来,但是他倒下了,就好像蜡烛燃烧到最后一截子时会骤然亮起来,然后突兀地熄灭。 展昭快要死了,这个认知让我感到绝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从树上下去,那个西夏兵的尸体还横在树杈上,我勉强能借着月色看清周围东西的轮廓,但是根本无法判断距离。如果我直接跳下树去,不知道会不会把腿摔断?大概是今晚已经把所有的恐惧份额都耗光了,我竟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在树上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就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然后我落地了,虽然着地的时候顺势打滚,但仍旧摔得七晕八素,满眼都是星星。我在一地尸体中手脚并用爬向展昭,听着他短促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我觉得胸口好像烧起了一团火。 “嘿,展昭!”我摸到了他的手,冰凉得好像死人,“你还活着吧?说句话啊!”可是展昭没有反应,他仍旧吃力地呼吸着,模糊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我觉得他看起来像是在笑。 “快死了,”他终于挣扎着开了口,咳了几声,嘴巴里涌出血沫来,“你还活着,很好。”他最后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叹息。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热乎乎的东西是泪还是刚才蹭到的血,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求他:“不要死,好不好?” 展昭没法给我回应了,他吃力地呼吸着,胸腔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我不明白,他刚才明明还能站着杀人,怎么会这样快就倒下,在短短的时间内垂死挣扎。我脑子里很乱,抱着展昭逐渐冷下去的身体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茫然地低声和他说:“我妈以前给我讲过一个童话,叫魔橱,里面有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叫阿斯兰。有一天,他为了救自己的朋友被坏人白巫婆杀死了,可是在他的朋友为他哭泣的时候,他重新活了过来。”我低头问他,“要是我也为你哭了,你会活过来吗?” 展昭没有回答我,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已经消失了,伤痛不能再折磨他,死亡给了他永远的安宁。 以前我还不理解什么叫做过命的交情,可我想我现在懂了。我认识展昭不超过几个小时,可现在他死了,我感觉喉咙里像是插了把刀子似的。胸口那团火越烧越旺,我急促的呼吸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的心脏好像猛地跳了一下。 虽然我一直很怀念我的心跳,但是这一下太猛了,我差点吐出来。我倒抽了口凉气,手脚在瞬间变得像是石头一样僵硬,我抓着胸口的衣服趴了下去,倒在了展昭身上。 而我胸膛里那颗一直寂静的心,开始疯狂的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