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后的最后,纸终究包不住火。 黑着脸的一家之主皱着眉询问着主治医师的意见,眼泪汪汪的柔弱女人坐在床前抓着小女儿的手,偶尔还可怜兮兮地发出几句模糊在喉咙里的哽咽声。 手里紧紧握着一枚胸针的姐姐面容晦涩地站在病房门口,她苍白着脸看了躺在病床上时不时还惊慌着吐出呓语的妹妹一眼,浅棕色的眼睛闭了闭后复又睁开。 面色沉郁的少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攥了攥手心,又把那枚镶着细碎晶钻的小熊胸针狠狠地捏了起来。 … 千鹤抱着自己透着青色血管的细白手腕坐在走廊外摆放着的蓝色座椅上,她忽视着手心里传来的隐隐疼痛,乖乖地垂着脑袋低着眼看着脚下踩着的圆头圆脑的黑色小皮鞋。 一个握着什么的洁白拳头就那么慢慢地在她眼前展开,露出里面满是红痕的柔软手心,还有一枚可爱的小熊胸针——那个原本是属于他人的生日礼物。 千鹤抬起眼,她看着对方艰难地舔了舔干涩脱皮的嘴唇,然后朝她露出了一个异常难看的笑,几乎是颤抖着声音对她说—— 小千鹤,姐姐带你出去玩吧?好不好? 连尾音都带着几不可察的挣扎与悲意。 千鹤歪着头,像是不明白似的看了少女一眼,然后又看着病房里大人们忙碌着、吵闹着的背影沉默了下来。 然后她乖乖地伸出了手,被对方一把抓住掌心。 凹凸不平的水晶颗粒硬生生地戳进了小孩手心的伤口,可她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抿着发白的嘴唇对眼前的少女笑了笑。 … 少女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心虚和游离,渐渐变得坚定了下来。 她朝着面前乖巧漂亮的小女孩伸出手,她把对方的小手抓在手里,她察觉到对方瑟缩了一下,却又乖乖摊平掌心任她抓着。 她知道她抓得很用力,可她怕不这样做她就会忍不住蹲下去抱着对方小小软软的身体哭起来。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 她想。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想要有一个和谐稳定的家庭。 即使只有表面,即使全是假象。 她都不在乎。 她只想回到从前。 回到那个即使妹妹有些娇纵有些坏心眼但不是身后那副被嫉恨蚕食着的可怖模样的从前。 回到那个家里一切都井井有序的从前。 … 千鹤乖乖地坐在后座上,身旁自始自终就没有放松下身体的姐姐依旧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那只在夺取刀具时拗不过对方失去理智时的蛮横力道,被狠狠划破的手。 可是千鹤并没有说些什么,她只是自顾自露出一个最最简单的笑,像在每个普通的清晨里对所有见到的人仰头笑笑那般。 因为她相信不论她再说些什么、再做出什么抗争都没有用了啊。 对方极力维护家庭的决心真是强大到不可思议呢。 她抚平小裙子上的褶皱时这样想。 汽车越开越快,离医院越来越远。 千鹤轻轻地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景色由繁华的街道渐渐褪成人烟稀少的大路,然后有什么熟悉的标志出现在她的眼前。 哦,对了,她终于想起来了。 就是原来那家孤儿院的标志呢。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 她居然都有些忘了呢。 真是不应该。 千鹤抿着嘴巴这么想。 … 汽车渐渐地停下来了。 车里的千鹤差点都要打着瞌睡睡过去了。 身旁的少女像是被触动了什么隐藏的开关一样,她僵硬地转过身来,把千鹤的小手扳开,粗鲁地抓着手里的胸针就往里面塞。 有透明色的水珠从她大大睁着的眼睛里掉出来,她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对不起。 她一边努力眨着眼不让更多的眼泪流出来,一边哑着声音开口,反复交待着被自己牵在手心里的小孩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可在她心里面塞满的却是密密麻麻缠绕着的愧疚和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如释重负。 原来她不过也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啊。 少女垂着眼泪这样想,连口中的喃喃什么时候消失了都不知道。 没关系的哦。 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轻轻擦去了少女眼角的泪水,然后,一个软软香香的身体就突然靠了上来。 小孩把她温暖的小脸蛋埋在少女的肩颈处,小小软软的手还放在少女的后背上轻轻拍着。 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哦。 我理解姐姐的。 没事的。 真的没事。 姐姐做的很对呢。 这才是一个好姐姐应该做的呢。 千鹤没有关系的哦。 我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好好的。 姐姐快回去看小玲吧。 她还躺在医院里呢。 醒来要是看不见姐姐的话,一定会很难过呢。 对了,能拜托姐姐顺便跟爸爸妈妈问一声好吗? 很抱歉给他们、给家里添了这么多麻烦呢。 非常抱歉呢。 但这些日子啊,是千鹤一辈子都会感谢会怀念着的日子呢。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 真的非常感谢呢。 姐姐不要再哭啦。 我没事的。 一定会好好生活下去的。 姐姐送到这里就可以啦。 天快要黑咯,肚子大概也饿了吧。 把眼泪擦掉就赶紧回家吧。 千鹤也到家了。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完就可以了。 我可以的。 乖啦姐姐。 不需要担心的。 一点都不需要的呢。 还有哇—— 姐姐也不许再哭了哦。 眼睛红红的就不漂亮了。 乖啦。 … 瘦瘦小小的穿着洁白纱裙的漂亮女孩乖乖地把手里的胸针握在胸前,她微微踮起脚尖,对着车里那个眼角红红的少女挥了挥手,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像是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绽开的笑容那样,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回那个她原先被接出来的地方。 … 来时的景色在眼前倒退,前方的司机大叔沉默地打着方向盘。 汽车行驶地越来越快,离去时的那个目的地也越来越远。 直到远到身旁的小路变成了铺着黑色沥青的柏油马路,直到有喇叭声哄哄嘀嘀地吵成一片。 车里的少女终于抑制不住地咬着手哭了出来,驾驶座上的司机大叔面露不忍地抬起头看了后视镜一眼,接着有些诧异地惊呼出声。 少女闷闷的哭声突然停了一下,她抬起微微红肿的双眼疑惑地看着对方。 直到对方低着视线大呼小叫地扯着嗓子问她哪里受伤了。 少女有些不解地低头,循着司机的目光看到自己血迹斑斑的袖口,还有左手手心里干涸着的暗红血迹。 她忽然就想起了什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又一下子自己出来了呢。 … 再后来呢? 后来少女回了家,灯也没开地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左手。 等到疲惫无比的父母回来时,她才沉默着笑着跟他们说她送走了另外一个妹妹。 父亲震怒的巴掌在看到她眼中含着的泪水时停了下来,然后像是被抽掉骨头一样瞬间软了下去。 少女这才发现在自己眼中向来无坚不摧的父亲眼里居然也慢慢爬上了那些她难以理解的痛苦和软弱。 于是她也哑了声,只是傻愣愣地和面前的父亲对峙着。 ——然后就被站在父亲身旁披着宽大外套的母亲狠狠地甩了一耳光。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瞬间又飙了出来。 连向来威严的男人也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着一贯软弱的妻子。 她也是你的妹妹! 眼含晶莹泪珠的女人挺直着薄薄的肩膀,颤抖着收回了微微发热的手。 少女突然就忍不住了,呜咽着跪坐在地上,颤着手捂住嘴巴断断续续地哭了出来。 她想不到什么能替自己开脱的话。 她也没有任何立场来为自己做出任何辩解。 这是她必须、也一定要为自己的私心所付出的,不可饶恕、也无法逃脱的代价。 … 之后的之后,除了那个见证了将刚领养不到两年的小孩送走,以及看到自家大小姐缩在车后座,崩溃着痛哭出声的老司机外,没有人知道多余的事。 后来伤口彻底痊愈了的小女孩出了院,站在家门口的,只有一贯严肃经常出差在外的父亲、向来温和柔弱的母亲,还有那个难得乖乖地老老实实地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清秀姐姐。 她呢?小女孩掐着新长出粉红色嫩肉的手腕轻轻出声。 空气突然沉默了一下。 接着是女人带着淡淡讶异的轻柔声音响起—— …什么呀?小玲脑袋还疼吗? 是没有休息够么?怎么突然糊涂起来了呢? 爸爸和妈妈啊,一直以来,只有你和姐姐两个孩子哦。 小女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她迅速抬起头来看了面前排排站着的三个人一眼——面容依旧沉默严肃的爸爸,柔柔弱弱依靠在爸爸身边的妈妈,还有扯着一个笑脸看着她的、脸颊边还隐约能发现淡淡红痕的姐姐。 她忽然就轻轻地、轻轻地露出一个笑来。 …对呢,妈妈。 是小玲记性不好,一下子突然忘记了呢。 我们原本就是这样的啊,一个家,四口人,和和美美的四口人。 才没有什么多余的人呢。 不论是从前,还是以后。 从来都没有。 你说对吧。 姐姐? 身体瞬间僵直的少女扯着脸笑了笑,她听到自己的嘴巴张开,然后不受控制地吐出几个字眼来。 先是木然怔冷,然后是彻彻底底的明悟。 对啊,对呢。 小玲真聪明呢。 …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小玲一家依旧像从前那样不紧不慢地生活着,小女孩还是像以前那般爱骄横地撅着嘴发脾气。 面露宠溺的妈妈还是温和地淡淡笑着,包容着所有小女儿提出的无理要求。 爸爸还是那么忙还是要天南地北地到处出差,只不过会时不时地挂电话回家和妻女们说说话了——尽管还是用着那么公事公办的严肃的口吻。 但小玲觉得,变化最大的,还是自己的亲姐姐了—— 那个原本还烫着一头爆炸红毛卷的不良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染回了她原本的发色,披着一头直发推着鼻梁上戴得端端正正的眼镜礼貌又疏离地对待他人。 小玲甚至还听妈妈说姐姐她捡起了向来嗤之以鼻的课本,乖乖地坐在辅导班里抄着补习老师留下的板书呢。 大家似乎都或多或少地变了呢。 可生活却还是要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小玲也慢慢习惯了。 习惯了藏起自己的嫉妒心。 也习惯了渐渐露出和那个人一样的、讨人喜欢的微笑。 只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爸爸会偶尔不言不语地握着一罐冰啤酒站在窗户抽烟,妈妈会摸着她房间里的一些款式的衣服哗啦啦掉下眼泪,姐姐会突然跨上新买的自行车呼呼呼地疯狂骑行到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最后会在那个被小女孩轻轻搂住肩膀的、软软糯糯地喊她姐姐的地方停下来,然后远远、远远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沉默着的那栋建筑,悄悄地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