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奈右京放下手中的水壶,他伸手掸掸绿叶上浅浅的一层灰,转身去拧了一块湿布慢慢地在叶片上擦拭着。 朝日奈弥窝在沙发上,眯着眼抱着一只有他几倍大的兔子玩偶,弯着腿打着呵欠。 小孩有些无聊地在沙发上翻来翻去,时不时还伸出短短的手来扯扯沙发前的哥哥的衣角。 “右京哥…说好的姐姐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啊……”朝日奈弥抹着眼角的泪花,扒拉着男人的袖子扁扁嘴说,“小弥要困死了啦。” 朝日奈右京伸出手按了按弟弟蓬蓬的妹妹头,有些好笑地开口安抚道:“小弥答应美和妈妈了哦,要和哥哥一起等的哦。” 男人微微低下头看过来,他有一双非常柔和的眼,在往常总是被挡在那副金丝眼镜后面,只留给所见之人一个讳莫如深的样子,但他此时浅浅含笑着的神情却是无比惹人心动。 ——只可惜此刻唯一的观光客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小孩。 “小弥只是无聊了嘛……”朝日奈弥扯着手中兔子玩偶的耳朵,把脸埋在里边闷闷地吐了一口气,嘟着嘴鼓腮出声。 朝日奈右京看着窝在沙发上闷闷不出声的小孩,低下头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就噗地一声笑出声。 待等到小孩气鼓鼓地从玩偶里探出头满脸不高兴地瞪着他,男人这才掩饰性地偏过视线,单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几声,顺势悄悄擦去眼尾处挤出的泪花。 “弥酱,”然后下一秒又恢复了那个看上去温柔认真的大家长形象,但熟识的人总会了解到这个男人内心深处是有着多么固执多么坚持的模样,“哥哥说过的哦……弥酱也和妈妈约定好了的,乖孩子是要遵守约定的哦。” “说好要等姐姐,不管是再怎么困倦亦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但既然答应了的话,不管遇到什么变数,小弥都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哦。” 男人认真地注视着身旁的小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身上套着的浅绿色围裙,此刻双腿交叠地挺直腰板扭过头去,定定看着一旁的朝日奈弥,面上是一副端凝着的神情。 小孩眨巴着含着泪花的眼睛,悄悄地把脑袋探了出来,而一眼对上的,正是身旁男人严肃却又隐含耐心和说不清的温柔眼神。 朝日奈弥不知怎么地,突然就哽咽着吸吸鼻子,一甩手抛开兔子,转身就揪着兄长的衣襟,把脑袋朝着眼前的衬衣撞过去了。 男人满脸无奈地拍拍自家小弟的脑袋,嘴里虽然还在吐着一些说教性的字眼,心里面却是软得一塌糊涂。 盛夏的阳光依旧热烈,透过浅色的纱帘和百叶窗,照在兄弟俩身上的,却是连时光都不忍心轻易插足的静谧。 朝日奈右京不知道就这么抱着小孩坐了有多久,直到日光渐渐柔和下来,直到怀里小孩断断续续的气音和哽咽声渐渐安静下去,直到那张泛着红晕的鼓鼓脸蛋从他怀里露出来,然后撇撇嘴,半张着吐了一个气泡。 那个在阳光下泛着浅浅彩色的泡泡啪地一下,轻轻地碎在了空气中,糊了小孩一脸。 朝日奈右京好笑着抽出一张湿巾来,慢慢动作着擦拭着小孩的脸蛋。 他没有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是有多么的柔和。像是对待一幅最爱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仿佛担忧对方会在这样轻若浮羽的力道下消弭一样。 小孩的肚皮一鼓一鼓地起伏着,朝日奈右京把对方的脖颈轻轻地托起来,动作轻柔地在下面塞了一个软乎乎的枕头。 看着弟弟在上面呼呼地打着呼噜。 他就想着,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弟弟,亲人,家庭。 不论是以什么为动力为中心也好,不管是付出多少的精力来照顾来为大家服务也好,朝日奈右京觉得,他都非常开心、并且非常感谢能够拥有这样的家人。 虽然这么一大家子在旁人眼里是一项了得不得了的大工程,尽管属于这一家子里的成员在人眼中,每个都是优秀得不得了、完全不需要别人来操心的存在。 但家庭里现在已经存在的问题,和即将要到来的变数,在朝日奈右京看来,就像那些必须要凭着专业知识全力以赴、要打起精神来仔仔细细研究的案宗一样,是需要、也值得去毫无保留地付出去全心全意地对待去认真加以重视的东西。 不管再怎么样,朝日奈右京想,他的那颗心是不会变的。 以家人为动力,拥有着拼尽全力去爱护去守护对方的决心的朝日奈先生,尽管是怎样的疲惫与倦累,都能打起精神来做那个仿佛山脉一样沉默屹立着的坚实臂膀呢。 所以啊,我们也不要小瞧这位貌似面上温和从容的朝日奈先生哦。 决心啊,不管所代表的意义是守护还是摧毁,都是一种很可怕的存在呢。 … “嘀嘀——” 印着大大搬家公司字样的货车轻轻地刺拉一声,稳稳地在路边停了下来。 日向千鹤伸出手挡在眼前,眉睫半垂着避开灼眼的阳光,偏过头来接着口袋中嗡嗡作响的电话。 一旁的男人呐呐地攥紧了方向盘,悄悄地抬着眼,从车里悬挂着的镜子里打量少女。 他贪婪地听着身旁的少女淡淡地吐出每一个气息,仿佛是记忆中最最宁静的夜晚里舒展花蕊的那朵芬芳,而他就像是当年的自己一样,屏气凝神地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它一点一点抖开花瓣,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舒展肢腰。 那朵花变得更加迷人,他却还是老样子,只敢远远地观望着、迫切着颤抖着地渴望着,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好像隔了不知道有多么多么远的距离。 远到他只能努力缩着自己的袖口,狼狈兮兮地却又极力掩藏着上面的一处污迹,像当年那个小男孩一样,裹着脏兮兮的衣服擦着泪花,连最最简单不过的往前一步都没有勇气。 而现在,也是如此。 很多时候,人们可能会因为这样、会因为那样看起来似乎非常有道理非常有理由,那些所谓的并没有那么充分必要的无厘头理由来放弃一些真正寻不回的东西。 像是我今天吃了洋葱,嘴巴里臭臭的不好闻;像是我需要一件崭新崭新的衬衫,可满衣柜里躺着的也只有从哥哥姐姐们那里继承来的旧衣服;我有点驼背,看起来就像一只含着胸的鸡仔,站在那个人的身边不大配…… 人的本性,从始至终、藏在最深处的,不都是这样吗? 畏缩,放弃,害怕,怖惧…… 不论是幼年还是成熟,想要追求的东西改变了,可这种印在骨子里的担忧和恐惧是刷不掉的啊。 它们就能像贫穷一样,即便是在你最最风光的时候,还能不死心地从骨子眼里钻出来,一下下鞭笞着嘲笑你的装模作样。 … ‘啪啪’,有什么敲在了车门上,稳稳坐在驾驶座的男人猛地回过神,转过头就看见少女持着那把黑色的伞站在外面,轻轻地用伞尖点着门。 一对上少女那双眼睛,男人的手就抖了一下,前视镜里那张晒成黑褐色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冷气还从横隔里呼呼吹着,而可悲的是,男人发现,那一点帮助都没有。 只要一对上那个人的眼睛,好像什么助力什么途径都没有用了。 男人揪着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万分无奈地想。 … 朝日奈右京站在房子前,他一边揽着揉着眼睛的自家小弟,一边低下头看着滴滴答答走着的腕表。 “嘛嘛…右京哥,说好的姐姐,到底,什么时候到啊?”小孩一手拖着长长耳朵的兔子,一手抓住他的衬衣下摆,撅着嘴巴开口问。 朝日奈右京弯下腰,用指腹轻轻擦去小孩嘴角残留的口水,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很快了哦,弥酱再等一下下,姐姐很快就能来了哦。” 小孩有点困倦地点点头,他乖乖抓住自家哥哥的裤腿,又想要睡过去,结果却被不远处突兀的嘀嘀几声一下子惊醒了。 朝日奈右京放下捂住小孩耳朵的双手,细长的眉毛第一次这么不耐地皱在一起。 他眯着眼朝着声源处看去,目光所及的是紧紧抓住黑色伞柄脸蛋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和一个挡在少女面前急得手舞足蹈的蓝衣男人。 “…喂!”朝日奈右京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叫停了起来。 他看着弟弟投上来的诧异目光,和不远处那个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的僵硬男人,有点尴尬地托镜架,但还是稍稍低下头,拍拍弟弟的脑袋,嘱咐他站到房子里。 朝日奈弥有点紧张地白了脸,他一边抬头看了看哥哥严肃的脸,一边探出头小心地朝那里看了一眼。 “…哥哥……”看到小孩还有些犹豫不决地开口,朝日奈右京有些戒备地向远处快速扫了一眼,把小孩的脑袋朝身后按了按,眼神向后一扫,瞬间把小孩还要说些什么的欲望止住了。 朝日奈弥紧张地咬着唇朝卡车那里看了一眼,他看着不远处那个紧紧抓住大伞的姐姐,最后还是偷偷地放开了揪住朝日奈右京衣角的手,退着站到一边。 … 结果在最后朝日奈右京却发现自己难得的非理性义举竟然是一场乌龙。 那个手舞足蹈的男人只是想把少女的车费塞回去,出于不明原因过于激动,才造成了这场乌龙。 朝日奈右京有些尴尬地将手从男人肩上收了回来,转为在上面轻拍两下。 他淡淡地扯出一个笑,颇有风度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对着少女转过来的那张脸怔怔地止住了唇舌。 心跳在一瞬间放大,随之而来的,是其余那些被瞬间扭曲模糊了的影像和声音——仿佛天地之间,目光所及之处,你就只能看见那个人。 朝日奈右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但看到面前的这张脸,他发现自己突然就能理解那个男人激动的缘由了。 … 最后不提那个男人是怎样一步三回头式的依依不舍和时不时看过来的晦涩眼神,朝日奈右京终于确定了面前这个少女就是即将要搬入朝日奈大宅的日向千鹤。 躲在远处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此刻正躲在他的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朝日奈右京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却发现小孩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住一个地方。他循着朝日奈弥的目光往前看,却正正对上了少女浅笑着的眼眸。 男人偏着眼神攥紧拳头出了一口气,有些奇怪又烦躁地抻抻自己那颗突然就酸胀不已的心脏。 他扶扶眼镜,整理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微笑,把身后的小孩揽出来,开口道,“…和千鹤姐姐问声好。” 朝日奈弥有些呐呐地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场面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少女开口打破了这份僵硬。 “…初次见面,我是日向千鹤。今后的日子,还请弥和右京哥多多关照。”她束起那柄黑色的伞,仿佛是像树顶那朵最美好、享用最多阳光最多目光的樱花一样,在人来人往的佛寺前,掉进了满头大汗的小沙弥怀里,而留在对方梦里的,是那朵怎么样也挥之不去的清雅芳香。 面前的少女郑重其事地朝着朝日奈弥鞠了一躬,长长的黑发从她肩头滑落下来,像一帘水墨绘就的丝绦。 眼前的小孩有点反应不过来——朝日奈弥不是个害羞的孩子,但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面前如此失态。 “…哥、哥哥?”他呐呐地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两只手揪在身后,不知道该怎么做。 “…和姐姐问声好吧,弥。”男人在身后摸了摸小孩的头,顿了顿又开口道。 小孩看着眼前浅浅笑着的少女,又有些发呆了起来。 ——姐姐桑…真的、真的,超级像童话书里啜饮着花蜜长大的精灵公主啊…… 朝日奈弥有点踯躅地向前了两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他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在对方眼中浅藏着的笑意和善意中红了脸。 他张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朝日奈弥还想回头,找自己的哥哥寻求帮助,却在不经意间,被身后的少女抱在怀里。 “弥酱好…初次见面,我是日向千鹤。” 少女把伞放在一边,半跪在地上轻轻环住面前的小孩,然后悄悄地、悄悄地在对方耳边吐着气说。 她看不到小孩背对着她的脸唰一下红了一片,傻傻地站在原地,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最后还是朝日奈右京出手将自家弟弟从这个‘窘境’解脱出来。 “千鹤…也累了吧?还是早点去休息吧。”男人轻轻牵过脸蛋通红的小孩的手,弯下腰拎起少女身旁的一个手提箱,抬头对少女笑笑说。 然后朝日奈右京就看到拥有那张脸的主人慢慢对着他绽开了一个笑,明明他也知道没有其他的意思,可看着那张脸,就连朝日奈右京自己都忍不住不朝那方面想。 他轻轻地、却又重重地把头向反方向转过去,手上在领着朝日奈弥的同时,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叹了口气。 总觉得,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