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不再多言,他熟练地摘下檐下的棕编斗篷,踩着雨花便向大门而去。
这座修道院的历史相当悠久,在映水之泽紧急之时,也曾作为军事要塞使用。
是以石门相当沉重。
“呼,这么大的雨确实罕见,您一定吓坏了吧。”艾伦从石门后面探出头来,待他看清不速而至的夜访者时,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对方的金发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脑门上,就像湿润的稻草。
但即使在夜色里,他也能够看清来人犀利的眉眼。
永远冰冷孤傲,好似永远化不开的坚冰。
“阿莱约……”
艾伦喃喃地念着对方的名字,脸上却挤出一抹狼狈的笑容来,“艾琳达殿下已经歇下了,您可以等到明日早上——”
但他口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一把抱住了。
阿莱约实在太用力了,让他被箍紧的双臂都疼了起来,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
那时候,他们也这样拼尽全力地拥抱过。
那时候,他们相依为命。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在这样的雨夜出现在这里。
分明不久之前,对方才向他撂下了狠话。
对方令他不得出现在对方面前,而他一直很好地遵守着命令。
他真的不能重蹈覆辙,不该继续沦陷下去了。艾伦心想。
他想要推开对方。
然而他又想到,神说,他必须忍耐。
最后,他想起了约书亚陛下的教诲,《光辉圣典》上面记载的,未必全是神的旨意。
也就在这个时候,身前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艾伦,艾伦……”
对方分外凄厉地呼唤道。
“我们之间的契约,为什么已经淡到,我快要感受不到了……”
……
“我们是以基尔霍娜女神的名义立下的契约的,很不幸的现实是,她似乎已经快要陨落了。”艾伦长话短说,用对方能够理解的语言解释道。
阿莱约总算镇定了下来。
他们两人回到了篝火旁,而约书亚陛下已经消失不见了。
艾伦不禁有些担忧,但同时又很庆幸。
他是不可能当着对方的面,暴露自己还是另一位神只信徒的事实的。
也许心里揣着心事,他的语气有些敷衍,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
阿莱约定定地打量着曾经的小乞丐。
对方黝黑的肤色迥异于整个冰天雪地的北国,反倒像是两河交汇处的新月沃土。
他曾经一直以为,一旦离开了他,对方很难过得很好。
但他分明想错了。
艾伦似乎真的无欲无求,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安之若素。
对方的身上像有某种奇异的魔法,因为只要接近对方,他自己喧嚣的内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可是,如今那奇异的魔法仿佛失效了。
对方明明就在他的身旁,但他躁狂的内心不但未能平静,反而愈加难受了起来。
他想要将对方绑回去。
想到这里,阿莱约不禁脱口而出,“那就重新拟一个吧,以别的神的名义,譬如说,你现在信仰的光辉之主。”
然而,他等了又等,对方仍然没有应下。
如果是在从前,艾伦绝对不会迟疑这么久。
阿莱约心底愈发焦躁了起来。
艾伦生他的气,这很正常。
实际上,他并不在乎,艾伦是否生他的气。
当然了,他并不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会有那么丰富的情感,他也并不屑于明白。
只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艾伦·巴比伦,这个古怪的小乞丐,跟其他人,跟薇薇安,都是不同的。
在他暂且想明白之前,他只想对方能够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身边。
养伤期间,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曾经最脆弱的时候。
唯一的区别在于,艾伦不在身边,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似乎在愤怒与暴躁之外,他又有了新的情绪。
名为恐惧的情绪。
“抱歉,我不能答应。”
就在这个时候,阿莱约听见了对方的回答。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朝对方望去。
当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艾伦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对面前的男人心怀畏惧。
“阿莱约,抱歉,我不能答应你。我的心实在太小了,里面已经住满了神明,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艾伦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但这样的解释,阿莱约是必定无法接受的。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最终挤出一个无比狰狞的笑,“别闹了,艾伦。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我向你道歉!”
他直接踏过了熊熊燃烧的烈焰,朝着另一头的神官逼近。
“诸邪,勿近。”
艾伦只能低声吟唱道。
一道光辉灿烂的薄膜应声显现,上面悬浮着无数洁白刺目的神文,就像难以逾越的屏障,横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阿莱约愤怒地盯着对方,他的拳头砸在神术屏障的表面,结果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他不敢相信,在他疏离的惩罚下,艾伦非但没有汲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
“请离开吧,阿莱约。”艾伦愈发冷静地凝望着阿莱约,“您不需要向我道歉,我所做的一切,皆是遵循着神明的旨意。”
这个小小的神官,能够在居住着众多狂信徒与苦修士的修道院里脱颖而出,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比一般的苦修士还要虔诚,又比普通的狂信徒还更狂热。
而这样的人物,倘若下定决心,一切阻碍都将沦为他接近神明的考验。
正是对神明的爱,让他放下了对阿莱约的执念。
让他得以轻而易举地,亲自为一切画上代表着终点的句号。
躲藏在光辉之主的神术里,艾伦觉得无比安心。
伟大的帝利斯,伟大的光辉之主啊,您果然是我的藏身处。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胸前的十字。
那是约书亚送给他的。
这是显而易见的圣遗物,他本来不该轻易收下。
朴素的十字架,用两截早已枯萎的葡萄藤交叉制成,又用黑色的头发丝捆绑扎牢。
约书亚说,那是帝利斯本人的头发。
原来,神的头发颜色,竟然与他一模一样么?
原来,他的血统,并非生来就肩负着不可饶恕的重罪啊……
……
两人依然僵持不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白衣女人忽然出现在了楼梯口。
对方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瞪向阿莱约的眼神却是无比愤恨,就像两人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杂种!”她忽然龇牙咧嘴,厉声蹦出一个词儿来。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她突然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伸手指着阿莱约,破口大骂了起来。
凄厉的叫骂在雨夜里响彻了整个修道院,一扇扇狭小的窗户里,灯光亮了起来。
没人能够想到,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就是曾经的黑索王国的王后。
艾琳达·阿萨辛·罗丝。
后面鸡飞狗跳的场面不必费言赘述。
在一众苦修士与狂信徒的配合下,不速而至的摄政被连夜送回了王都,而艾琳达殿下也在天亮前终于平静了下来。
回到寝室的小主教,自然身心俱疲。
然后他就看见,敬爱的教宗陛下依然站在那里。
对方背对着他,依然看着漆黑幽暗的窗外。
“谢谢陛下。”他轻声道谢,只是神色无比复杂。
艾伦并不傻。
艾琳达殿下的及时出现太过蹊跷,想来是有人故意策动的。
而嫌疑人的人选只有一个,便是这位忽然消失无踪的约书亚陛下了。
他虽然感激教宗陛下的帮助,但这终究难称义举。
可是,对方毕竟是深受父神宠爱的掌门人。
而父神全知全能,自然是有判断的。
果然,他还是需要不断修炼精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