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蕴悠然,檀香袅袅。 刺史府的书房中对坐着两位男子,一长一少,气氛颇有些沉静。 长者尚有些年纪,青袍儒冠,姿貌堂堂,正捻须沉思。对坐的少年同样是一身儒生打扮,相貌几分相似,神情却显得小心翼翼,一副垂首恭听的模样。 正是荆州刺史刘表和他的长子刘琦。 “琦儿,见过了阿凌,她可有露出中意你的心思?”刘表淡淡问了一句。 刘琦摇摇头,神情颇有些落寞,“阿凌对我倒是亲切,只是看不出对孩儿是否有那层心思。阿父,这等事,她一个娘子家,就算对孩儿有意,也不好太直白的罢。” “嗯,这倒也是。”刘表点点头,又问,“那酇宁侯怎么说?” 一提到萧岱,刘琦的神色更加黯了一分。刘琦道:“早间我去侯府,话中多有暗示。但酇宁侯却说,儿女之事,两情相悦,他不好替阿凌做主。” “哦?他不替阿凌做主?”刘表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只是捻着须,许久才沉沉问道,“琦儿,酇宁侯当真这么说?” “是的,阿父。”刘琦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咬了咬唇,似还有话要说。 刘表看着自家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这里没有外人。” “阿父容禀。”刘琦一稽首,而后直起身子,正色道:“阿父,孩儿妄言。酇宁侯不是不想替阿凌做主,而是还存着将阿凌送入宫中,主掌凤印的念头。” “琦儿何出此言?”刘表此时反倒不惊,只是淡淡而问。 见父亲一脸平静,言语中似有考校之意,刘琦当即再行一礼,解释道:“当年阿凌封侯,整个洛阳闹得沸沸扬扬。孩儿那时虽年幼无知,但这些年听了许多传言,也确信那是先帝刻意为之,只因阿凌是……”他不愿再言说当年传闻,眉宇间却颇有不甘之色。 他一咬牙,心情渐渐激动起来,“阿父!孩儿说些大不敬的话。先帝驾崩已经过去年余,而少帝先是被废弘农王,年初又被董卓鸩杀。如今陈留王立了帝,难不成酇宁侯还想着将阿凌送入深宫,嫁予小她七岁,尚是孩童的一介傀儡!” “大胆!”刘表喝断,“大逆不道,擅议皇家,你想让为父斩了你不成!” “阿父!”刘琦并未如往常那般露出怯色,只顶了一句,“孩儿话虽不敬,却句句属实!” 见刘琦尚未显出怯色,刘表反而露出了笑意。他干笑两声,却又问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实情。酇宁侯真是存了这等攀龙附凤的心思,你又奈何?” 刘琦忽的抬头,只盯着刘表,又拜了一拜,“阿父!酇宁侯想要送女入宫,孩儿确实无可奈何。但是阿父,你却可以替孩儿争上一争,叫阿凌留在荆州。” “哦?”刘表笑意更深了几分,继续问道,“你要阿父替你怎么个争法?” “阿父。孩儿以为,酇宁侯至今存着送女入宫的心思,不过是想保得萧家一门荣华。这门富贵,孩儿给不了,阿父却可以。”刘琦见刘表点头,继续道,“前年越冬,酇宁侯入宫面圣,甫一出宫,先帝就下诏罢了他的羽林中郎将,并遣他南下交州合浦。此事当年在洛阳,也是一场震动,难道阿父真的不知背后之意。” “背后之意?还是那些市井传闻?”刘表饶有兴趣的问了下去。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长子并不像平日里那般敦厚无争。或许是在乎的东西不同吧。 刘琦并不知道刘表心中所想,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据理而论,“阿父,当时洛阳传闻,都说酇宁侯恃宠而骄,犯了大忌,逆了先帝想要废长立幼的心思。传言他说长女不嫁幼童,表明了自己不赞同先帝废长立幼之心。先帝不喜皇长子,常有立幼之心,酇宁侯如此违逆,这才触了逆鳞,最终失了恩宠。先帝不仅罢了他的官,更是绝了当初那份不曾明说的恩赐。阿父也是知道,那日之后不久,皇长子便在先帝的诏令下,迎娶了颍川唐姬。” 他一气说完,又求道:“阿父明鉴。事到如今,阿凌早已不是当初非帝胄不嫁之女。眼下阿父主政荆州在即,届时坐拥七郡,带甲十万,牧民守土,称雄一方。酇宁侯想要富贵,阿父便给他富贵。”他深深一拜,“恳请阿父替孩儿做主,向酇宁侯提亲,让阿凌配与孩儿。” 刘表定定看着他,却不急着表态,只缓缓道:“话虽有理,但一切终究不过是口耳传闻。毕竟谁也不知道,酇宁侯当日面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淡淡一笑,似叹似憾,“琦儿,你适才一番言论,足见这些日子成长了不少。但是,你还是少虑了一事。此事不明,为父没有把握能替你求来这门亲事。” “何事不明?”刘琦又惊又喜。喜的是刘表明确表示可以替他求亲,惊的是自己思索多日,竟还有遗落之事。 刘表起身,背身走到窗棂前,淡淡道:“那就是酇宁侯前年离京,却为何偏偏停留在这宜城?” “什么!”刘琦此时只剩下惊讶,追问道,“酇宁侯不是阿父联系,早早等在宜城接应的么?” “不是。”刘表摇摇头,又轻叹了一声,“酇宁侯离京许久,却在宜城逗留。不想明白此节,为父也没有把握将人留住啊。” “阿父!” 刘琦一急,还想说什么。刘表已经摆摆手,停止了这场对话。他自然不是刘琦的小儿女心思,想留下的人是萧凌。他想留下的,自然是一直以来对他助力甚大的酇宁侯。不知情者都说萧岱是宠臣,其实刘表心里明白,萧岱在士林中颇有名望。要知道当初“党锢清流”之时,酇宁侯凭着自己的“宠臣”身份,多番在灵帝面前周璇,救下了不少清流名士。而自己能有今天,也离不开萧岱当初的救助和如今的帮扶。 就在刘表父子谈论萧岱父女的时候,萧凌和便宜爹也正在书房内促膝长谈。 “阿父,请恕女儿不敬,多嘴问一件事。”萧凌稽首,神情颇为认真。 萧岱点点头,温言道:“女儿请问,为父当讲则讲,必不相欺。” “哦?看来说了这么多家中的安排后,这个便宜爹依旧还有保留。”萧凌腹诽着。她倒不是觉得萧岱会害她,而是觉得便宜爹一定还有什么大事瞒着她。以致于让她不能得悉全貌,分析失准。 她直到此时才明白,为什么原主脑中没有萧家南下的具体信息。并不是原主记忆断片,而是便宜爹一直没有同她细说此中要害。 萧凌觉得,眼下搞清楚萧家南下的真正缘由,才能在接下去的规划中不出大的偏差。 “阿父。前年先帝下诏,遣我萧氏一门南下,是否真如坊间传闻,是你逆了先帝,失了圣恩?” 萧凌问的平静,萧岱却隐隐变了神色。尽管他掩饰的很好,但萧凌依旧发现了他脸上一刹那的落寞。 见他不应,萧凌又问:“阿父,你在心中可曾怨恨、失望?故而迟迟不迁,徒留宜城许久?” “阿凌,今日你我父女也说了许多,此事将来再说,可好?”萧岱婉言拒绝,神色一松,尽显遗憾之色。 不料萧凌却是死死盯着他,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阿父!女儿想知道!”萧凌又拜了一拜,比刚才更加严肃的口吻,追问道,“阿父,女儿长大了,理应替你分忧。请阿父勿再隐瞒!” 萧岱愣愣瞧着萧凌。一刹那之间,他觉得这个女儿果真不同往日了。或许真是昨日一场凶险,让她一夜之间长大了。 “好吧。”萧岱很正式的应了一声,收敛神情,平静道,“既然你今日问了,阿父便同你说。不过……”他始终还有担忧,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之言,出我口,入你耳,再无第三人知晓。” 他见萧凌的脸上露出惊疑之色,紧接着又道:“便连你阿弟也不能说。” 萧凌大惊,心道:“是什么话如此机密,竟然连萧睿都不能知道?”但稍顿之后便立马冷静,稽首道:“阿父请说,女儿自当守口如瓶。” “嗯。”萧岱点头应了声,平静说道:“萧家南迁交州,并不是违逆了先帝失了恩宠,而是先帝要我远离京畿、避祸天南。” “什么!”萧凌禁不住轻呼了一声。 萧岱也不管她,却是扯远了话题,淡淡道:“前年三月,太常刘君朗以天下兵寇不息,上书先帝,建议改刺史为州牧,拥有一州军政大权,借以镇守安定天下。先帝纳之,随后便选派列卿、尚书出任州牧。” 刘君朗便是刘焉,如今的益州牧。当年他的建议被汉灵帝采纳后,不久就受封益州牧。之后不久,灵帝又陆续封了几任州牧,是为宗正刘虞任幽州牧,太仆黄琬任豫州牧。这些事情,无论是萧凌原主还是后世的萧若男,也都是知道的。她甚至知道,正是刘焉的这个提议,才造成了汉末群雄割据,汉王朝名存实亡的局面。 “这同阿父南迁避祸又有何关系?”萧凌实在是想不到事情竟会牵扯那么远,心中一时理不清,当下悉心求问。 “自然有关系。”不想萧岱却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幽幽道:“避祸天南,何以自保?该不会你也以为我们举家南下,便从此坐享太平了?” 不等萧凌接话,萧岱又自言自语道:“所谓避祸天南,不过是远离朝堂,拥兵自保罢了。” 萧凌猛抬头,却见萧岱依旧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 “先帝遣我南下,罢我羽林中郎将不假。但却无人知道,先帝另有密诏给我,便是叫我牧守交州,镇守天南。一州牧守,聚众百万,带甲十万。进,可替天子守土牧民;退,可保我萧家偏安一隅。这,便是先帝给我萧家的大恩惠。” “阿父!”萧凌终于按捺不住,惊呼了出来。 牧守交州,天高皇帝远,和土皇帝何异? 萧岱和汉灵帝的交情到底要有多深,才能得到这样的恩宠? 她不可置信的瞧着萧岱,心中早已惊涛骇浪。 却不想萧岱罢罢手,示意萧凌稍安勿躁。然后轻叹了一声,似有遗憾,“可惜为父不是宗室皇亲,也不是能臣干吏,只是旁人眼中一介恃宠近臣罢了。先帝虽有圣恩,却也碍于朝堂之声,不敢光明正大授我州牧重任。先帝只是同我君臣约定,待我在交州立稳脚跟,便昭告天下,正我牧守之名。却不想……”说道此处,萧岱的神色终于黯淡了下来,苦苦一笑,“却不想先帝走的那么急。只待我行到宜城,便驾鹤西去……” 他长吁一口气,重新收敛了神情,缓缓解释道:“先帝与我君臣约定,不过口头之诺。如今先帝西去,我再走交州,却是进退为难了。本想暂驻宜城,以观时局。不曾想乱局陡变,令人应接不暇。” 当下萧岱又痛心疾首般的将灵帝驾崩后的一系列乱象说了一通。 从两子争位到十常侍之乱,从董卓进京废立新帝到十八路诸侯联名讨贼,从少帝被鸩杀到火烧洛阳献帝被迫迁都,从袁术、孙坚合兵鲁阳进逼京畿到刘表外放荆州…… 直至说到眼前,萧凌才串起了前因后果,不禁一阵唏嘘。 “阿父。如此说来,你徘徊不定,只因时局多变,无从决断?”萧凌终于大致明白,为什么萧家会在宜城落脚一年多,也终于弄清楚了萧家相助刘表,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徘徊不定,进退两难啊……”萧岱点点头,神色难掩遗憾,叹道,“无先帝明诏,我去交州若强行主政,则朝堂多半会按我一个谋逆的罪名。若不求军政,又如何保我举家平安。” “所以阿父刚才问我,可否中意子玉。是想两家联姻,保我萧家安泰?”萧凌此时哪里还想不明白。只是她糊涂之处在于:既然联姻的好处显而易见,为什么便宜爹竟然能按耐住,竟要听她自己决断!难不成在这个便宜爹心中,女儿的终身幸福比全家人的安危都要重要? “不错。”萧岱并不否认,但又紧跟着解释了一番,“你若中意子玉,萧刘两家结为姻亲,我萧家就此落户荆州,依附于刘景升求得一处安生之所。” “可是阿父已经看出来,我对子玉不过兄妹之情,并非儿女心思。”萧凌忍不住又问,“阿父如此偏护女儿,又是何故?” “天下之大,总有我们萧家立锥之所。”萧岱并没直接回答,而是露出一股傲然之气,“交州去不得,此地不能留,那又如何?难不成我们就不会另寻他处?萧家纵然艰难,但即便避居村野,也好过牺牲儿女幸福。” “阿父!”萧凌此时不愿再去深究为何便宜爹如此袒护她。无论前生今世,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所谓的“父爱如山”。当下深深一稽,只一句,“女儿多谢阿父!” 萧岱受了一礼,面色动容。少顷扶起萧凌,只憾然叹道,“圣恩之下,去留艰难。不知何处才是平安乐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