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清尘,柳色翻新。 昨晚一场雨,让晨幕里的驿馆变得清凉爽利。 萧凌瞧了瞧透过窗棂洒进来的阳光,便自背过身去,又将身上的薄毯一扯,整个儿蒙住了头脸。 便宜父亲萧岱和后母沈氏出游在外,驿馆内无人约束。而亲卫队又随扈而去,自然无兵可练。又想着昨日同黄承彦一番交谈,她已经有七八分把握将人招募。故而今日难得放纵,做一回赖床虫。 心下安逸,不觉渐渐睡去。似乎还做了个前世的梦,梦见了高楼大厦,梦见了霓虹闪烁。 只不知睡了多久,隐隐听到驿馆庭院内有人争执。萧凌难得清闲,本想无视。但无奈争执声愈大,而且还似乎是往自己宿屋方向而来。 “小郎君、小郎君留步!”婢女采薇急喘着劝阻某人,似乎强忍着不满和怨怒,“此处乃我家女公子的宿屋,小郎君怎可硬闯?” 屋外脚步声顿了顿,却换来一个清冽而又强硬的声音,“我昨日来访说她不在,今日又说尚在休憩?”哼了一声,又叱道:“我闯的就是此处,她还敢躲着不成!让开!”随后隐隐有肢体推攘、有人撞倒门外盆栽落地之声。 萧凌暗骂一声,来不及抱怨回笼觉被吵醒,已经有人“哐当”一声,重重推门而进。 “萧凌!起来!”女扮男装的董白一脸怒色,正瞪着半支起身子、犹是裹着薄毯、满脸惺忪的萧凌,厌恶道:“日上三竿大梦不起,这便是你的武道?” 萧凌心中翻个白眼,忍不住吐槽:我爱睡懒觉关你毛事!老娘好不容易偷个懒,还被你吵醒! 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嘲讽道:“小郎君难不知此乃女子宿屋?如此无礼硬闯,就不怕被人闲话?” 此时采薇追进来,来不及向萧凌请安,便先挡在了两人视野之间,忍不住骂道:“无耻之徒!滚出去!” “你敢骂我!”董白冷眼一瞪,采薇吓得一缩,嘴里的骂人言语竟是说不出来。 “让开!”气势再一寒,董白往前逼几步,采薇抖索着不自觉侧身退开。 萧凌暗中叹息,采薇身为贴身侍女,如此胆小惧事,日后怕难留身边。 正想着,董白已经近到榻边,狠狠道:“起来!我要同你比武!” “手下败将。”萧凌淡淡嘟囔一句。 董白脸色一变,胸口起伏一阵,硬生生道:“前日酒宴上是你偷袭我,不做数!咱们正式比过!” 萧凌并不回应,而是重新躺了下去,只赖洋洋往毯子里缩了缩,懒懒道:“还没醒,再睡会。”随即翻个身,不再理她。 她自然不惧什么比武,只是不想同董卓的这个孙女扯上太多关系罢了。 “你!”董白恨恨咬了咬牙,直愣愣瞪着一副无赖相的少女。 “别装死!给我起来!” 突然,董白倾身一探,伸手一抓,竟将萧凌裹在身上的薄毯狠狠掀落。 这一下措不及防。萧凌只在心中骂了一声:“我去!你还真敢啊!” 前世就喜欢睡觉穿着清凉。虽然身处汉末,但萧凌还是裁改了自己内里的穿戴式样。此时她只留一袭抹胸、一褂短裆,少女曼妙的身躯顿时白花花呈现在旁人眼中。配着少女脸上微微惊愕的表情,颇有几分香艳诱人的味道。 “啊——”采薇惊叫出声,顿时如梦初醒,竟也壮了胆子冲到董白身前。将人一推,随后几下粉拳跟上,急骂道:“登徒子!打你,打死你!” 董白手形尚僵在半空。她一掀之下亦是吃了一惊。虽然自幼舞刀弄枪,却终究高门贵女。如此堪比勾栏女子的装束,她也是第一次见得。不仅愣住了神,也微微羞红了脸。 采薇几拳上去,董白方才回神。她哪里容得一个下人放肆,当即抓住采薇手腕,寒眼一瞪,一股杀气冲涌。 “放开她!”萧凌感受到董白气势有变,顿时出口喝止。 董白也是一醒。她多年受宠,脾气自然不小。若换了长安自己地盘,这样大胆无礼的婢女,有几个脑袋都已经掉了。只是眼下身处荆州,又得了那日酒宴上萧凌的一顿恐吓。虽然事后回想觉得被人戏耍,但终究话中道理不假。 此时听到萧凌开口,她也收敛住怒气,只将人往外一拽,推得踉跄,喝道:“贱婢!滚出去!” 采薇泫然欲泣,颤巍巍倚在房门口,一时不知进退。 萧凌又是一声暗叹,淡淡道:“采薇,你先下去。” “可是……”采薇瞧着屋内情景,既担心女公子受欺负,又害怕那小郎君的杀人眼神,犹是不动。 萧凌叹道:“不必担心我。这是我小师弟,跟我闹着玩呢。”见采薇愕然吃惊,又催促道:“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采薇颇有些深意的瞧了瞧萧凌,又瞧了瞧董白,随后匆匆行了礼,逃也似的出屋。 待到人去,萧凌大大方方取了衣衫穿戴,忽然笑道:“哈哈,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什么想不到?”董白脱口一问,倒没了先前的怒气和急躁。似乎心有歉意,言行平和了许多。 哪想到萧凌黠然一笑,竟是嘲趣道:“想不到渭阳君不但喜欢女扮男装,而且还喜欢掀女子的床褥。噢,原来渭阳君喜欢玩假凤虚凰的把戏。” 她穿戴尚未整齐,身子已向董白肩头靠去,还眨眨眼似调笑,“来,让本侯瞧瞧,渭阳君到底有几分手段。” 董白一愣,霎时怒从心起。这个女人实在可恶,竟敢三番两次戏弄自己。 她愤然挥拳,却不料对手早有准备。愠怒气恼之间,萧凌已经贴身而上。一双手宛如铁扣,动作行云流水,几个擒拿便将人手臂反扭住。然后故意将她往床榻上一压,压住背腰,附身耳边森森戏道:“来,让本侯瞧瞧,渭阳君的身子是否入得了本侯青眼。” “你!你无耻!”董白挣扎几下,破口大骂,“萧凌,你不知羞!你、你身为女子,却如此行径,真是、真是……”她也不知该用什么言词表达,但却清楚感受到自己每骂一声,萧凌便在她身上摸一把。 董白双手被反拧,一时挣脱不了,却一直骂着“无耻”、“不知羞”,或是激将她“有种放开我,咱们正式比一场!” 然而萧凌皆不为所动,只是胜券在握,玩性大起。一时言语调笑,对她上下其手。 董白挣脱不得,越骂越急,堪堪将有哭意。骂了片刻,忽然静了下来。却见双肩微微抽动,竟是落下泪来。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一般。萧凌忽然神情一怔,玩闹的兴致顿时消散无踪。她双手一松,自然放开了董白。 身下人脱身,反掌就是一扇。 “啪”的一声脆响,白暂的脸上顿时起了五指红印。 “你、你为什么不躲!”董白惊讶的瞧着萧凌。她只是含怒还击,根本没想过能打到对方。 萧凌嘲然一笑,却是神情惆帐踱到一侧,自顾自穿衣整肃,而后淡淡说了句:“该打。欠你的。” “你……”董白看着萧凌穿戴整齐后站立在窗前。耀眼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却始终化不开那份冰冷。她的眉少见的锁了起来,目光深远难懂,好似心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董白收了眼泪,回味着这短短片刻发生的一切。推己及人,她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不成、难不成她曾被人……” 萧凌自然不知道董白的心思。她只是由于适才董白那一霎间表现出来的女子柔弱之态,触动了前世的某些记忆。 没有人知道前世的她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在前世退役之前,她为了执行各种任务,偷窃、诈骗、杀人、色|诱……无所不用其极。而为了更加不动声色的完成任务,以免引起敌人的注意,她往往很少杀人。更多的,则是利用自己女性的身份,不惜扮妓|女、扮情妇、扮交际花……也不知爬上过多少男人的床。白的黑的、瘦的肥的,她早就记不清楚。 她有她的信念,她也有她的荣耀,所以她无怨无悔! 但是没有人知道,在她的心底,也终究藏着一丝小女孩的粉红,一丝女性生来对某些事情的羞涩和矜持。 就在刚才,看着董白柔弱哭泣,她忽然明悟。自己玩笑开大了! 无论哪个时代,无论是多么潇洒豪气、刁蛮任性的女子,都总会心存矜持,意守贞洁。 她自嘲一笑,收敛了惆怅的情绪,冲董白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解气了么?若是解气了,便随我到后院,咱俩正经比一场。” 萧凌一句话说完,也不理屋内人,自往后院而去。 “啊?”董白回神一愣,却立马罕见的连连点头。十足乖巧的“嗯”了一声,也紧跟而出。 这处馆驿早早被萧家包下,不大不小的后院也稍微整动,布置成了一个临时的锻炼场。 董白看着奇奇怪怪的支架勾环,最终只认得放在地上的几对石锁。她指着几出高低横杆,不解问道:“喂,那是什么?” 萧凌挑着眉,没好气的回道:“我没名字么?你不是我师尊的关门弟子么?” “哼。”董白一噘嘴,不屑道:“不说拉倒。咱们比武!” “好!”萧凌爽快应到。她还真不想多做解释,告诉眼前的刁蛮丫头“此乃单杠,可做引体向上;彼乃双杠,可做臂屈伸。” 两人走到场中,萧凌外袍一甩,内里一身短打劲装。单手一摊,摆了个后世黄师傅的招牌手势,并前掌内勾几下,淡淡邀道:“请渭阳君出招。” 不知为何,董白忽然觉得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眼前人也不过是个女子,未必比得上边军将士。要知道,在祖父的营中,她可是能和那些西凉铁骑过招不败的呢。 如此一想,豪气顿生。她趁机立个赌约,大声道:“若你输了,不但要告诉我那些东西是做什么,而且以后还要听我的话。” 萧凌笑眯眯道:“好!”但随即也道:“若你输了。以后叫我师姐就行。” “哼!”董白不屑,只道:“我可不会输给你!” 两人赌约既定,便自交上了手。 只不过半个时辰之后…… 一人若无其事,在单杠上做着引体向上。而一人挺尸般躺在地上,胸膛起伏,大口喘气,直愣愣盯着天空,心情低落,默然不语。 萧凌做完一组动作,很快走向董白之处,伸手道:“起来,跟我回屋,替你擦点药。” 董白只侧头瞧了一眼,并无动作。 萧凌不做催促,只淡淡道:“你想这样浑身是伤回去,好叫董贵带着亲卫甲士来杀我报仇不成?” “我没有!”董白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随后搭上萧凌的手掌,颇有些艰难的站了起来。只是心情依旧低落,瘪嘴道:“原来他们以前都是让着我。” “你才知道么?”萧凌这时候倒也没有讥讽她,而是谆谆导之,“你祖父以前是西凉刺史,而今更是当朝太师。你作为他的嫡孙女,掌上明珠,谁不想着讨好你?”她轻拍董白的肩膀,“走吧,别多想。” 董白低头不语,一路若有所思。待回到萧凌的宿屋,她才幽幽问道:“师姐,他们人人讨好我,是不是也人人讨好祖父呢?” “你喊我什么?”萧凌眉眼一展,得意追问。 “师姐。我喊你师姐。”董白呼出一口气,郑重道:“我输得起。我知道自己差很多,愿赌服输么!”见萧凌眼中露出真诚之色,她又重复问道:“师姐,其实很多人都只是怕祖父杀人、或者讨好祖父是想要获得好处,对不对?” 几番接触,萧凌渐渐发现董白其实本质并不坏。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自小高高在上,又受董卓影响,是故有些养歪了而已。忽然想到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若是萧岱恃宠而骄,说不得养出的女儿也是一般模样。 这么一想,原先的成见便放了下来。此刻又听董白真心相问,她当下温柔一笑,点头道:“自然如此。”却又不好多做解释,只淡淡道:“谁叫你祖父是当朝太师,位高权重呢?” 董白沉思一会,似有所悟的摇了摇头,带些淡淡嘲讽,抬眼叹道:“可是师姐你不怕我,更没有讨好我。” 萧凌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心思一转,却是笑吟吟道:“那可未必。说不得日后我也是要讨好你的呢。”说着将她拉到床榻边坐下,嘱咐道:“乖乖趴上去别动,我去取跌打伤药。” 或许是被萧凌打服了,也或许是自以为窥见了萧凌心底的伤心往事。董白接下来所表现的一切,十足乖巧温顺。 萧凌瞧着趴在榻上,露着腰背,任由她敷药揉淤的女孩儿,一时有些始料未及。她从来没想到,前日喜宴上杀心大起,今日早间犹气势汹汹的渭阳君,竟也有如此小鸟依人的一面。 她瞧着女孩儿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跌打伤,竟一时泛起些歉意,暗道自己下手是不是重了些。然不过一瞬,她便释怀了。若非如此,这女孩儿能这般温顺么? 两人一坐一卧,敷药谈笑,竟也分外和谐。 几处伤处祛瘀敷药之后,董白忽然伏起身子扭头问道:“师姐,你我不打不相识。今日结交,可算真心么?” 萧凌正要往某处敷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吟吟道:“自然真心。”董白听了,暖暖一笑,身子重新伏了下去。 萧凌手抹伤药,轻柔抚在她背上一处青紫上,逗趣道:“若非真心,本侯哪能这般伺候人。” “嗯。师姐其实很温柔。”董白嘟囔了一句。 “老娘温柔?”萧凌忽的心中一坏,眼神一黠,手下蓦然发力,在董白那处淤青上狠狠一揉。 “啊——”董白措不及防,惨叫出声。(待续)